书城文学散文诗·帕拉莎(智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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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附:关于屠格涅夫的《散文诗》(1)

“散文诗”这个历来使用的书名是《欧罗巴导报》的编者M·M·斯塔秀列维奇定的,而不是作者定的。一八八二年屠格涅夫自选的五十首“散文诗”在该杂志上初次刊出。作者要把这组文章定名为“Sinilia”,但是他接受了编者的做法,后来自己也把他的这些精美短文用“散文诗”这个新的标题来命名。

据屠格涅夫自己说,那时人们已经知道所刊出的仅仅是《散文诗》的一部分。只是直到1930年,另一些散文诗才在巴黎发表,那是当时在作家遗留文件中发现的。

这些散文诗从性质上看与我国文学中任何一部作品都不一样。它们令人惊异,不仅因为它们在文字艺术上的美妙,而且因为它们写得极其勇敢,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大胆。就是用这种态度,屠格涅夫思考着生与死、美与丑、爱与苦这些人生的永恒之谜。作家似乎是力图无论如何要把他此前不倦地在写着和想着的东西多多地“倾吐”出来。

要把屠格涅夫这些最后的作品按题材或是按其他任何特征加以分类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实在是太丰富多彩了。严格说,它们即使从体裁上说,也不是划一的。在《散文诗》中有短小的醒世故事(《东方的传说》、《两首四行诗》),有微言大义的讽喻(《Necessitas,Vis,Libertas——一块浮雕》、《两兄弟》)、寓言(《天神的宴会》),有抒情哀歌(《没有个窝儿》、《当我不在人世时……》)以及警句,等等。在《新散文诗》中有些篇章则是简短格言的记录(《空话》、《纯朴》、《爱情》)。从与现实的关系看,这些作品也是差异很大的。有些简直是在记述奇特的幻象(或梦境),其中显然别有寓意,而诸如《纪念尤·彼·伏列芙斯卡娅》等篇又是在对一些真实的悲剧性事件致以悼念。许多篇散文诗令人不禁想起屠氏以前写下的大作品,仿佛我们透过一架显微镜在观看它们似的。譬如《“绞死他!”》,这篇短小又短小的故事不是很像《犹太人》吗,而《两首四行诗》在其形象结构上与《爱的凯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从《散文诗》中最为典型的篇章看,其特征首先表现在把小说、故事、寓言等体裁加以诸如此类的“缩小”上。

总的说来,这些作品都短得不能再短了。似乎都只是些一目了然的情况。然而你必须对之加以思索。《散文诗》中尽管每篇各自相异,而其一切共同的特点都植根于这种凝练的简短之中。

简短就其自身而言本无所谓优点或缺点。譬如说,不可能使托尔斯泰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更“简短”一些而不损伤其涵养。不同的艺术构思要求不同的长短度。往往这种长度只能用来作为思想表达精确性的一种数量的指标:我们在评价某位散文家的才能时,是把这一指标与其他指标一同使用的。

然而有时简短却恰恰决定着一部作品的质量。抒情诗是如此,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屠格涅夫的这些散文诗也是如此。

作者在把这些作品交给杂志发表时写过一篇独特的前言,其中他要求读者不要“按排列顺序”把它们一下子“浏览”过去,而要“今天读一篇,明天读一篇”。

的确,可以把整部《散文诗》“按排列顺序”很快地读完一遍。屠格涅夫本人在每一个稍微复杂点的情况下,照例都对那些隐喻、幻象或寓含给出一个简单的解释,这也会促使你感到如此读来轻而易举。但是,“一目十行”地接受这些作品看来容易,但这在许多方面却是不可靠的。你的视线只从表面上滑过;那每一篇小小精品中深藏的涵义却仍未懂得,屠格涅夫的语言和他塑造的形象中的诗意那可一而不可再的芬芳会从此飘逸而去。作者不幸而言中:这位读者“或许是会感到乏味”的吧。

整个说来,这种令人羡慕的快速“浏览”给你留下的印象大概是不会愉快的:对疾病和衰老没完没了的抱怨,为过去“精力充沛”的日子发出的叹息,夹杂着爆发一些积习难改的怒气,如针对一位“傻瓜”批评家、一位“爬虫”小品文作家等,而主要的是,令人难以忍耐的垂暮之年的忧伤——《散文诗》总的口吻在你的记忆中会留下的便是这种句子。就解“Senilia”这个标题本身说,它在当时已经令杂志编者困惑不解了,它首先就意味着一种衰老的、暮年的精神状态;意味着某些片断的思想和顿悟,它们在频繁的失眠和沉重的昏盹中产生,已无力汇流出大部头的作品来……

用这种一扫而过的阅读法,你将不可能透过“衰老”的抑郁而了解那老人的智慧,透过忧伤的思绪而了解那对大自然、对生活的无边无际的热爱。表面看来无处不在的单调气氛也将使你忽略那每一个自成一体的艺术创造力中的思想、格调和色彩的独一无二的特征。

自成一体,这话一点不假!这不是些“片断文字”,不是些“信笔写下的札记”(那第一位发表者曾这样称呼它们),而是一篇篇独自成章的作品。屠格涅夫甚至是把它们每一篇都单独抄写在一张纸上的。问题在于,在这里,形式的简短决不是许诺你阅读时的“轻易”,而是表示了一种特殊的集中性,一种“物质的密度”,艺术材料的密度。

一般说屠格涅夫早就得天独厚地持有一种经济地使用文字形式的态度:要知道,在我国文字中迄今为止还只有他这一位无人超越的大师有本领写出思想丰富同时又极为简短的长篇小说。譬如《春潮》本是一部长篇,却被他稳稳地安置在一篇中等长短的中篇小说中。而整个这部《散文诗》(它使作家一向渴求简洁的努力自然地告一终结)正是以一种全然独特的凝练品质而与众不同。

在尽可能的少之中表现多——这就是《散文诗》中一条最为一般的共同规律。因此,形象上的一些细微点,个别的词,甚至它们安放的位置,都会具有异乎寻常的重量。在这里,非常重要的是要能感觉到《散文诗》中的某种节奏,因为它在总共几行几句的范围内起着重大的内容上的作用。

这里有一个常见但却极有说服力的例子。在《纪念尤·彼·伏列芙斯卡娅》的校样里,“太太们妒忌她”一句中本来漏排了最后一个“她”字。在校阅长条样时,屠格涅夫匆忙中把这个字补在了别处,写成“太太们对她都妒忌”。就这样传印了。看来似乎——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意思全在,不都一个样吗?是的,从散文的角度看含义未变,然而这篇散文诗在整体上——也包括这一句话——所共同构成的诗的形象却显然受到了伤害。它破坏了整个句子最为精细的节奏,这节奏与正面的词义一同再造了一个具有女性美的、端庄娴雅、和谐而完善的、使人心醉神迷的形象。

让我们来倾听一下这个节奏吧:“她曾是年轻、美丽的,社交界都知道她,甚至一些达官贵人也向人打听她。太太们妒忌她,男人们追求她……有两三个人暗中深深地爱着她,生活在向她微笑。”

一个词在这里依次地反复出现:“她”。有时放在动词前,有时放在动词后,创造出一种均匀的、仿佛是在宽慰人心的节拍感,这是一支葬歌的节拍,它充满着普希金味的“光明的哀愁”。而这种静静的节奏所召来的那副无限安宁的女性容貌和她在其中死去的伤寒病房的画面对比着——她不是光彩照人的男爵小姐伏列芙斯卡娅,而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女英雄,一位慈悲心肠的女护士啊。

由此可见,即使是初次看来无伤大雅地、偶然地移动了一个词的位置(还不是掉换它!),也会在一首散文诗的形象结构中引起反应。

把整个的生活放进一张书页上。像这样把思想尽量地浓缩在小小几个词以及这些词的节奏中,结果是,我们完全没有可能“用自己的话”来复述这首散文诗的涵义。当然,这种不可取代的特点最为明显的例证还是那些警句和格言,它们在本性上便要求别无他义,要求强烈的表述,以便铭记不忘。遇见这样的地方你也得停一停,想一想,但是那犀利的思想相对来说会更快地透入我们的意识。

形象性的画面或是更加色彩缤纷的隐喻就是另一回事了。无论作者怎样力图减轻我们的负担,总是把“道理”直接指出来,但是诗的内容却怎样也不能归结为那样一种(在某种意义上说的)“道理”。譬如说,写这么几句话,说爱“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说只是靠了它“生命才得以维持,得以发展”——这些话,当然,写得美极了,但是却太一般化了,并且已经有点褪了颜色,难道说用它们能够取代天才的散文诗《麻雀》中所蕴藏的那个深而又深的艺术涵义吗?早在童年时候,这层深意已经开始迷惑住我们每一个人了。和那些篇幅更加巨大的作品不同,在这里,词句和形象化的思想已经融合为一,不可分离了。

这种思想的浓缩性、紧凑性(它好比压紧的弹簧,似乎在从里向外地使那狭小的形式满溢无间)便形成了屠氏《散文诗》的另一个特征:为了使自己能在简洁的形式中充分地显露,在大多数情况下,思想本身会以其最为概括的面貌显现出来,如果说在长篇或中篇小说中,艺术内容可以在具体描写中舒畅自然地展示,那么在这里,它恰恰是被“压紧”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