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拉夫列茨基去做祷告。他到教堂时丽莎已经在里面了。她没回头看,就知道他来了。她热诚地祈祷着:她的眼睛静静地放着光,她的头静静地一会儿低下,一会儿抬起。他感觉到她也在为他祈祷——于是,他心中充满一种奇异的柔情。他感到又舒服又有些儿惭愧。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的人们,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和谐的歌声,神香的气味,窗口投下来的倾斜的长长的光线,墙壁和拱顶幽暗的颜色——这一切全都触动着他的心。他很长时间没进教堂了,很长时间没向上帝祈祷了:就是这会儿,他也什么祷词都没念——甚至也没默祷一句——然而,虽只是一刹那间,他即使不是用身体,也是用意念匍匐下去,恭敬地把脸贴在了地上。他回想起了他的童年,那时他每次进教堂,都要祷告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清凉地触摸到他的额头为止;那时他想着,这是护命天使在接纳我了,在给我打上入选的印记了。他望了丽莎一眼……“你把我带到了这里,”他心想,“你就接触一下我吧,接触一下我的灵魂吧。”
她依旧那么静静地祷告着;他觉得她的脸显得很快活,于是他重又深深地感动了,他便为另一个灵魂祈求——祈求安宁,也为自己的灵魂祈求——祈求宽恕……
他俩在教堂门外的台阶上相遇了;她以快乐而亲切的庄严态度欢迎他。阳光明丽地照耀着教堂院子里鲜嫩的青草,照耀着女人们花花绿绿的衣衫和头巾;附近其他教堂的钟声在天空嗡嗡地回响;麻雀在围篱上啁啾。拉夫列茨基没戴帽子站在那儿,面带笑容;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丽莎帽子上的飘带。他把丽莎以及跟她一块儿来的莲诺奇卡和苏洛奇卡安顿在马车里坐好,把身边所有的钱都散给了乞丐,便悄然缓步地走回家去。
三十二
菲托尔·伊凡尼奇艰难的日子来临了。他成天焦急不安。每天一早他上邮局去,激动地把收到的信和报刊一件件拆开——哪一件里也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证实或者推翻那个决定他命运传闻的消息。有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讨厌:“我是个什么呀?”他想,“像乌鸦等着喝血似的等着妻子确实死了的消息!”他每天都上卡里金家去;但是就在那儿他也不觉轻松:女主人显然对他不满,接待他是出于宽容;潘申对他客气得有些夸张;勒穆故意装出一副厌世者的姿态,对他爱理不理——而主要的是:丽莎好像总是躲着他。当他俩偶尔单独在一起时,她不像原先那样对他表示着信任,而是显得忸怩不安;她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而他自己也感到困窘。几天工夫,丽莎变得跟他熟悉的样子全然不同了:她的举止、话音,甚至笑声中都让人觉察出一种隐秘的惊恐,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荡。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这人从来只关心她自己,因此她什么也不疑心;然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开始留意起她这个心爱的姑娘了。拉夫列茨基不止一次责备自己不该拿那份他所收到的刊物给丽莎看:他不能不承认,他的精神状态中有某种对纯洁的感情具有挑逗性的东西,他还以为,丽莎的变化是由于她在跟自己作斗争,因为她犹豫不决:怎样回答潘申呢?一天她给他一本书,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是她自己向他借的。
“您读完了这本书吗?”
“没有;我这会儿顾不上读书。”她回答说,想要走开了。
“等一会儿;我好久没跟您单独在一起了。您好像怕我似的。”
“是的。”
“为什么呢,请问?”
“我不知道。”
拉夫列茨基沉默了一会儿。
“告诉我,”他又说了,“您还没决定吗?”
“您想说什么?”她轻声地说,不抬起眼睛来。
“您明白我的意思……”
丽莎忽然满脸绯红。
“什么也别问我吧,”她感情激烈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说着,她马上就走开了。
第二天,拉夫列茨基饭后去卡里金家,见他们正为彻夜祈祷做各种准备。餐厅角落里一张铺好洁白台布的方桌上,已经靠墙摆好一尊披着金色装饰,头顶的光轮上嵌有许多暗色碎宝石的小圣像。一个老仆人身穿灰色燕尾服和皮鞋,不慌不忙,脚下也不出声音地走过整个房间,把两支插在细长烛台上的蜡烛放在圣像前面,画过十字,行过礼,又悄悄地走出去。客厅里没有人,也没点灯。拉夫列茨基在餐厅里走了走,问是不是哪一个过命名日。人们悄悄地回答他不是,说是按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意思要做一次彻夜的祈祷;本来是要请一尊能显灵的圣像的,可是被三十里路以外的一个病人家请去了。接着,神甫带一帮执事都来了。神甫是一个已经不年轻的人,头顶秃了一大块,在前厅里大声地咳嗽;太太小姐们马上排成一行从书房里走出来,接受他的祝福;拉夫列茨基默默地向她们鞠一个躬;她们也默默地给他还礼。
神甫站了一会儿,又咳嗽一阵,才用他的男低音轻轻地问:“请问就开始吗?”
“开始吧,神甫。”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回答。
神甫开始穿他的法衣;一个穿好法衣的执事低声下气地要来一块火炭;神香点燃了。女仆和男仆们从前厅出来,在门前挤作一团。从来不下楼的罗斯卡忽然出现在餐厅里:大家开始赶走它——它吓坏了,打几个转转,便坐在地上;一个仆人抓住它把它抱走了。彻夜祈祷开始。拉夫列茨基靠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他的感受是奇特的,几乎是忧郁的;他自己也弄不清感觉到了什么。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站在最前面,身后放一把椅子;她娇气十足又漫不经心地画一个十字,一副贵妇人派头——一会儿四处望望,一会儿眼睛瞧着天花板:她觉得很乏味。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显得很操心;纳斯塔霞·卡尔坡芙娜叩了几个响头,立起来时嘴里发出某种谦卑而轻柔的声音;丽莎一站住就没有再动一动;从她专心致志的表情上可以猜到,她是在全神贯注地热烈祈祷。仪式结束后吻十字架时,她也吻了吻神甫那只又大又红的手。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请神甫喝茶;他解下绣花的长巾,带几分不像做法事的样子,跟太太们一块儿到餐厅去了。开始交谈,气氛不十分活跃。神甫喝了四杯茶,不停地用手绢擦他的秃头,顺便说到商人阿沃什尼科夫捐献七百卢布为教堂“旋顶”镏金的事,还告诉她们一个消除雀斑的有效方法。拉夫列茨基原是坐在丽莎的旁边,但是她神情肃穆,近于严厉,瞧也没瞧他一眼。她似乎存心不注意他;她显得非常兴奋,好像事关重大,态度很是冷峻。拉夫列茨基不知为什么总想发笑,想说点什么有趣的话;然而他心中感到惶惑不安,于是他终于走了,暗怀着疑虑……他感到,丽莎心事重重,而他又无力探其究竟。
另一回,拉夫列茨基坐在客厅里听格杰奥诺夫斯基甜言蜜语但却令人难受的夸夸其谈时,突然,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转头遇上了丽莎眼中深沉、凝重、若有所问的目光……这难以猜度的目光是直直地向他射来的。拉夫列茨基后来把这目光整整思索了一夜。他不是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地在爱,长吁短叹和愁眉苦脸对他都很不相称,而且,丽莎在他心中激起的也不是这种情感;但是,任何年龄的人恋爱时都有他们各自的苦处——这些苦处他现在完全体会到了。
三十三
一次,拉夫列茨基跟往常一样坐在卡里金家里。一天难熬的酷暑之后,黄昏时真舒服极了,连非常讨厌穿堂风的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也吩咐打开所有通向花园的门窗,并且说她不想打牌,这样好的天气打牌简直是罪过,应该用来欣赏大自然。客人只有潘申一个,美好的黄昏令他心神荡漾,他不愿意当着拉夫列茨基的面唱歌,但艺术的灵感却汹涌而来,于是,他便朗诵起诗歌来:他读了几首莱蒙托夫的诗(那时普希金还没有再度流行),读得很不错,但是过于斟酌,一些细微之处显出不必要的做作——突然间,仿佛由于自己真情毕露而羞愧起来,便就着那篇著名的《沉思》,对最新一代的年轻人横加指责;并且不放过这个可以表现一番的机会,说若是他大权在握,他就会把天下一切照他的意思来个彻底改变。“俄国,”他说,“落在欧洲后面啦;必须迎头赶上。他们说,我们年纪还轻,这是胡说八道;再说我们的头脑迟钝;霍米亚科夫本人就承认,我们连个老鼠夹子也发明不了。所以说,我们由不得自己,非模仿别人不可。莱蒙托夫说,我们都有病——我同意他的话;但是我们之所以生病,是因为我们还只有一半变成欧洲人;我们得对症下药,”(Le cadastre,这时拉夫列茨基想。)“我们的,”他继续说下去,“那些优秀的人物——les meilleures tetes——对此早已确信不疑了;所有的民族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只要引进一些好的制度——就万事大吉了。看来,这些制度对现存的人民生活方式是可以适应的;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我们这些……(他差一点没说:我们这些在政府里当官的)公职人员要做的事;不过,在必要的时候,请别担心;制度也是可以对生活方式加以改造的。”
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大为感动地对潘申连连称是。“瞧呀,”她心里想,“来我家说话的这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丽莎一声不响地靠在窗子上;拉夫列茨基也不吭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跟她的女友坐在屋角里玩牌,低声地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潘申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嘴里说得漂亮,但是暗中心里却怀着愤恨;似乎他骂的不是整个一代,而是某几个他所认识的人。卡里金家花园里那巨大的丁香丛林中住着一只夜莺,在潘申滔滔不绝的演说稍稍停顿的时候,它便唱起自己黄昏时最初的歌声来;在菩提树一动不动的树梢上,刚刚露头的星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闪亮。这时拉夫列茨基站起来反驳潘申,掀起一场争论。拉夫列茨基坚持说俄国有她自己的青春和独立性;他愿意牺牲自己,牺牲自己这一代人——但是他却为新一代人,为他们的信念和愿望而辩护;潘申气愤而且粗鲁地反驳着,宣称聪明人负有改造一切的责任,最后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连自己宫廷侍从的身份和升官发财的前程都不顾了,把拉夫列茨基叫做落后的保守主义者,甚至于在话中——当然是极其含蓄地——暗示说,拉夫列茨基的社会地位是假冒的。拉夫列茨基没有动气,也没抬高嗓子(他记得米哈烈维奇也说他落后——不过,是落后的伏尔泰信徒)——只是不动声色地在所有论点上把潘申一一击破。他向潘申证明,大步跃进和恩赐改造,既没有以本乡本土的认识做依据,也没有以理想,哪怕是消极理想的真实信念为理由,都是行不通的;他以自己所受的教育为例,要求首先必须承认人民大众的真理,并且在这种真理面前甘拜下风,没有这种甘拜下风的精神就不可能有反对虚伪假冒的勇气;最后,他也没有回避自己应该受到的指责,比如承认自己轻率地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您这些话全都漂亮极啦!”最后怒气冲冲的潘申大喊着说,“现在您不是回到了俄国吗——那么您打算做点什么呢?”
“种地,”拉夫列茨基回答,“尽量把地种得好些。”
“这非常值得称赞,毫无疑问,”潘申反驳说,“人家告诉我,您在这方面已经取得很大的成效;不过您得同意说,并非每个人都适合从事这一类的工作……”
“Une nature poetique,”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说话了,“他当然是不能去种地的啦……et puis,您是天生要,伏拉季米尔·尼古拉依奇,干en grand的呀。”
这话就是用在潘申身上也未免过头:他无言以对,于是这场谈话也就无以为继了。他试图把谈话引向星空如何绚丽,舒伯特的音乐如何美妙等等——可怎么也不顺利;最后他建议陪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玩皮凯特。“怎么!在这么美好的夜晚打牌吗?”她无力地反对说;但却吩咐把纸牌拿来。
潘申咔嚓咔嚓地拆开一副新牌,而丽莎和拉夫列茨基,好像商量好似的,都站起来去坐在玛尔法·季莫菲耶美娜的身边!突然间,他们两人同时都觉得心里那么舒畅,以至于他们都害怕两人待在一块儿了——而同时他们俩又都感觉到,近几天里他们之间的窘状已完全消失,一去不返了。老太太偷偷拍一拍拉夫列茨基的脸颊,狡黠地眯起眼睛来,一连摇了几次头,悄悄地说了几回:“你把这个聪明人给治住啦,谢谢你。”房间里悄无声息;只能听见蜡烛轻微的毕剥声,还有偶尔手碰桌子的声音,还有惊叹声,或是数分声,还有伴随夜露的清凉,如浪潮般涌入窗内的、强劲的、响亮得过于大胆的夜莺的歌唱。
三十四
拉夫列茨基和潘申争论时,丽莎没说一句话,只是仔细地听他们往下讲,她完全站在拉夫列茨基一边。政治她很少关心;然而这位世俗官吏的自负口吻(他还从来不曾这样暴露过)令她反感;他对俄罗斯的轻蔑态度令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丽莎从没想到,她竟是个爱国者;然而跟俄国人在一起她觉得心情舒畅;俄国人的思维方式她觉得喜欢;母亲庄园的村长每次进城来,她总要跟他无拘无束地谈上几个钟头,就像跟一个地位平等的人交谈一样,没有一点儿主人的架子。
这些拉夫列茨基都感觉到了:若是今天就潘申一个人在场,他其实是不会起而反驳的;他这些话全是为了说给丽莎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