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彼此间今天什么话也没谈过,甚至他们的目光也很少相遇;但是他俩都明白,在这个夜晚,他们亲密地接近了,明白他们所爱和所不爱的东西都是共同的。只有在一件事上他们有分歧:丽莎暗自希望自己能引导他信仰上帝。他们坐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身旁,看起来好像是在注意她打牌;他们也的确是眼睛盯住她看——而同时他俩每一个胸中的那颗心都在扩张,对于他们,一切都没有白白失去:夜莺是在为他们歌唱,星星为他们放光,在梦魇、夏夜的温存和暖意中昏昏入睡的林木为他们窃窃私语。拉夫列茨基整个儿陶醉在令他悠然神往的波澜里——他感到多么愉快;然而姑娘纯净的心灵中所发生的那一切却是言语所不能表达的:这对她本人也是一种奥秘;那就让它对每个人都永远是一种奥秘吧。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也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在大地的怀抱里一粒种子是怎样生长、成熟、开花、结果的。
时钟敲过十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跟纳斯塔霞·卡尔坡芙娜回楼上卧室去了;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穿过房间,停在敞开的通向花园的门前,眼望着黑暗的远方,后来他们彼此一顾——相视一笑;那情景,仿佛是,他们会手牵起手来,谈个心满意足。他们回转身走到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和潘申旁边,那两人的皮凯特还没有打完。终于,最后一张老K打出来了,女主人哼哼唧唧地从围满靠垫的安乐椅中站起身来;潘申拿起帽子,吻过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的手,说这会儿别的幸运儿正可以无牵无挂睡大觉,或是欣赏夜景,他却得通宵坐着去看那些混账的公文,又向丽莎冷冷地鞠一个躬(他没料到他来求婚她竟要他等一等再说——因此对她满肚子气)——
便离开了。拉夫列茨基跟着他往外走。他们在大门口分手;潘申用手杖头捅一捅车夫的脖子把他叫醒,坐上那辆轻便马车便绝尘而去。拉夫列茨基不想回家:他走出城去,来到田野间。夜色宁静而清朗,虽然没有月光;拉夫列茨基踏着露湿的青草漫步走去,走了很长时间;面前出现一条窄窄的小径;他便沿着它向前走。小径把他引到一道围篱前,又引向一扇篱笆门;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伸手把门推开:那扇门微微地吱嘎一声便打开了,好像就等着他来推开似的。拉夫列茨基进了一座花园,他沿一条菩提树林阴走了几步,忽然惊讶地停住了:他认出这是卡里金家的花园。
他立刻走进茂密的核桃树林投下的一团浓黑阴影里,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他感到很奇怪,耸了耸肩头。
“这不是没有来由的。”他想着。
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房屋那边没一点儿声音传过来。
他小心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在林阴道的第二个转弯处,忽然整座房屋的正面影影绰绰呈现在他的眼前:只有楼上两扇窗子里闪着灯光:丽莎房间的白窗帘后面燃着一支蜡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卧室里的圣像前那盏灯暖暖地闪着一点儿红红的火光,从圣像金色装饰上均匀地反射出来;下面通阳台的门大大地敞开着。拉夫列茨基在一条长木椅上坐下,手撑着头,向那扇门和丽莎的窗户凝望起来。城里传来午夜的更声;房子里的小钟也清脆地响着十二点;守夜人嗒嗒地敲打着更板。拉夫列茨基心里什么也没想,他什么也没有期待;他感到自己在丽莎的近旁,坐在她的花园里,在这条她不止一次坐过的长椅上……丽莎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
“祝您晚安,我可爱的姑娘。”——拉夫列茨基轻轻地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没有从那扇熄了灯的窗户上移开。
忽然底层一扇窗子里现出了灯光,移到另一扇窗前,第三扇窗前……有个人拿着蜡烛在屋子里一间间走。“未必是丽莎?不可能!……”拉夫列茨基抬起身子……一个熟悉的面影一掠而过,丽莎出现在客厅里。她穿一身白色连衫裙,散开的发辫披散在两肩上,轻轻走到桌前,向桌子俯下身去,放下了蜡烛,她在寻找什么;然后她把脸转向花园,她走近那扇敞开的门了,于是她整个儿雪白、轻盈、亭亭玉立地站在了门前。
一阵战栗传遍了拉夫列茨基的全身。
“丽莎!”他唇边迸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呼喊。
她猛地一颤,开始向暗处仔细地看。
“丽莎!”拉夫列茨基提高声音再喊一次,从林阴道的阴影中走出来。
丽莎吓得把头向前一探,身体向后退了退:她认出是他了。
他第三次呼唤了她,并把两手向她伸过去。她离开那扇门,走进花园来。
“是您?”她说,“您在这儿?”
“我……我……请您听我说。”拉夫列茨基悄悄地说,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她带到长椅前。
她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她苍白的脸,她凝重的眼睛,她全身上下的举动,都表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吐露的惊惶。拉夫列茨基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站在她面前。
“我没想到会走到了这里,”他开始说,“有个什么把我领到这儿来的……我……我……我爱您。”他说这话时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
丽莎缓缓地抬头望他一眼;似乎刚刚才明白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了,便用双手把脸捂住。
“丽莎,”拉夫列茨基说着,“丽莎。”他又喊一声,俯向她的脚边……
她的肩头开始微微战抖了,苍白的两手上所有的手指都紧紧贴在脸上。
“您怎么啦?”拉夫列茨基喃喃地说,他听见轻轻的啜泣声。他的心忽地收紧了……他明白这些泪水意味着什么。“未必您也爱我吗?”他轻声地说,手碰着她的膝盖。
“站起来,”是她在说话,“站起来,菲托尔·伊凡尼奇。我跟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他站起来,坐到椅子上,挨在她身边。她已经不哭了,一双湿润的眼睛凝神注视着他。
“我害怕;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她又这样说。
“我爱您,”他再一次说,“我要把我全部的生命都交给您。”
她再次浑身一颤,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她,她抬眼望着天空。
“这全是上帝在管着的。”她喃喃地说。
“可是您爱我吗,丽莎?我们会幸福吗?”
她眼睛移下来;他轻轻把她拉向自己,于是她的头垂在他的肩上……他稍稍低下头去,接触到她苍白的嘴唇。
半小时后,拉夫列茨基已经站在花园的篱笆门前。他发现门锁上了,不得不翻篱笆出来。他向市区走去,穿过一条条昏睡的街道。出乎意料的,无比巨大的欢乐感充满着他的心灵;他心头一切的疑虑都消失了。“销声匿迹吧,过往的一切,黑暗的幽灵,”他想着,“她爱我啊,她将会属于我啦。”忽然他感觉到,他头顶的天空中飘扬着某种奇异的、庄严的声音;他停住脚步:这声音响得更加宏伟了,好似一股富于旋律的、强劲有力的洪流在天空涌动——而他全部的幸福正在这声音中叙说着,歌唱着。他四处张望:这声音来自一幢小小的屋子楼上的两扇小窗。
“勒穆!”拉夫列茨基大喊一声,便向那屋子跑去,“勒穆!
勒穆!”他反复地高喊着。
那声音消失了,老人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穿一件睡衣,胸前敞开着,头发乱蓬蓬的。
“啊哈!”他矜持地说道,“是您吗?”
“赫利斯托弗·菲多里奇,多么奇妙的音乐啊!看在上帝分上,让我进来吧。”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把手威严地一挥,从窗户里把大门钥匙丢到街上。拉夫列茨基动作迅速地跑上楼来,进了房间,想要扑进勒穆的怀里;但是老人下命令似的指了指椅子,断断续续地用俄语说:“坐下来听着。”自己走过去坐在钢琴前,目光傲然而严厉地向四边一扫,便弹了起来。拉夫列茨基很久没听到像这样的音乐了:那甜美、热烈的旋律从第一个声音开始便抓住了他的心;这旋律整个都放射着光辉,整个陶醉在灵感、幸福和美之中,它悠悠升起,又融融而去;它触及了世上一切善良、隐秘、神圣的东西;它以它不朽的胸怀呼吸着,消逝于九天之上。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站立着,他觉得冷,他因狂喜而面色苍白。他的灵魂刚刚被爱情的幸福震撼过,现在又让这些声音深深地浸透进去;这些声音本身就燃烧着爱情。“再弹一遍吧。”当最后一个合音刚刚响过,他轻轻地说。老人向他投来炯炯有神的目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慌不忙地用他自己本国的语言说:“这是我作的,因为我是个伟大的音乐家。”——
然后把自己奇妙的乐曲重弹一遍。屋子里没点蜡烛;已经升起的月亮把光辉斜投在窗子上;敏感的空气在响亮地震颤着;这小小的可怜的房间仿佛是一座圣殿,在那银色的半明半暗的月光中,老人满怀灵感地、高高地抬起了他的头。拉夫列茨基走到他身边,拥抱着他。最初,勒穆对他的拥抱没有反应,甚至用手肘想推开他;久久地四肢一动不动,依旧那么严厉甚至是粗鲁地眼望着他,只含混地说过一两声:“啊哈!”终于他变了形的面孔显得安静了,头低了下来,在回应拉夫列茨基热烈的祝贺时,他起初微微地一笑,然后便失声痛哭起来,轻轻抽泣着,像个孩子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说,“您恰恰这时候来了;不过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的呀。”
“您全都知道的吗?”拉夫列茨基困窘地说。
“您听见我的琴声了,”勒穆反问他,“难道您不明白,我什么都知道的吗?”
拉夫列茨基直到早晨都不能入睡;他在床上坐了一个通宵。丽莎也没有睡:她在祈祷。
三十五
读者知道拉夫列茨基是怎样长大成人的;我们也来谈谈丽莎所受的教育吧。父亲死时她刚过十岁;不过父亲对她很少关心过。他事务繁忙,老是操心于增加自己的财产,这个胆汁质的、烈性的、缺乏耐心的人,为孩子花钱付学费、请家庭教师,以及衣食住行等等他毫不吝惜;但是就像他说的,要他像保姆一样去管教这些唧唧喳喳的小东西,他忍受不了——再说,他也没时间来管教她们:他要工作,处理种种事务,他睡得很少,偶尔打一次牌,马上又去工作了;他把自己比作套在打谷机上的马。“我这一辈子过得多快啊。”——临终时,他干涸的嘴唇上挂着苦笑低声地说。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丽莎管得其实并不比丈夫多多少,虽然她在拉夫列茨基面前夸口说,是她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的:她把丽莎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在客人面前摸摸她的头,当面叫她一声“聪明女儿、小宝贝儿”——如此而已:要这位生性懒惰的贵妇人成天事事操心,她是会感到厌烦的。父亲在世时,丽莎由家庭女教师,巴黎请来的老姑娘莫洛小姐照管;父亲死后则交给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读者是知道的;而莫洛小姐是一个满脸皱纹又矮又小的女人,举止和头脑都像只小鸟儿似的。年轻时她过着非常闲散的生活,到老年只剩下两个嗜好——吃好东西和打牌。当她一旦吃饱喝足,不打牌也不饶舌聊天的时候——她的脸马上是一种几乎是僵死不动的表情:往那儿一坐,往往是眼睛望着、鼻子呼吸着——就这样,显然脑袋瓜子里什么思想活动也没有。甚至于不能说她是善良的:鸟类中生性善良的并不多见。不知是由于她年轻时过于轻浮呢,还是她从童年时代便吸足了巴黎空气,受它的影响——她身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类似于普遍流行的廉价怀疑主义的东西,通常都表现在这样一句话里:“Tout ca cest des betises。”她讲一口文法不通但却是地道巴黎土语的法国话,从不搬弄是非,不挑剔任性——还能希望一个家庭女教师怎么样呢?她对丽莎没什么影响;倒是她的保姆阿加菲娅·弗拉西耶芙娜对她的影响更大一些。
这个女人的遭遇很值得注意。她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十六岁出嫁;但是她跟自己那帮乡下姐妹却截然不同。她父亲二十岁时当了村长,攒下许多钱,非常娇惯她。她出落得美貌异常,是左近一带穿戴最漂亮的姑娘,聪明、能说会道,很有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