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饭吧,来吧。”女主人用怨诉似的声音说着,大家便都向餐厅走去。“你挨着我坐,Zoé法。”安娜·华西里耶芙娜低声地说,“你,Hélène,招呼客人吧。你呢,Paul,劳驾啦,别胡闹,也别去惹Zoé。我今天头痛。”
舒宾又把眼睛朝上一翻,Zoé回他一个不露齿的微笑。这位Zoé,或者更确切地说,卓娅·尼吉基什娜·缪勒,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眼睛微微斜视的、带俄国血统的德国姑娘,小鼻子尖儿上两只鼻孔分得很开,小小的嘴唇儿红彤彤的,皮肤白,身体略胖。她俄国抒情歌曲唱得很不错,能在钢琴上干净利落地弹奏一些欢乐的或是忧伤的小曲儿,她装束雅致,只是有点孩子气,也嫌过分的整洁。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收养她给自己女儿做伴,而又几乎整天让她陪着自己。叶琳娜对此并无怨言,当她跟卓娅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跟她有什么话可谈。
这顿午饭吃得够长的,别尔森涅夫跟叶琳娜谈大学生活,谈自己的打算和愿望。舒宾一旁倾听,一言不发,吃相贪馋得有些夸张,偶尔冲卓娅抛去两个滑稽的苦楚目光,她则依然用她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作答。饭后叶琳娜和别尔森涅夫与舒宾去了花园。卓娅望望他们的背影,轻轻耸一耸肩,便去坐在钢琴前。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这时本来是说:“您干吗不也去散一会儿步?”然而没等回答,便又说道:“给我弹点儿什么忧伤的……”
“La dernière pensée de Weber?”卓娅问。
“啊,好的,韦伯吧。”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说道,便去躺在一张安乐椅上,于是泪水便涌上了她的眼眶。
这时,叶琳娜把两位朋友带进一座金合欢树小凉棚里,一只小木桌放在中央,周围放着小凳子。舒宾环顾四周,跳动了几下,悄悄地说一声:“等一会儿!”便跑回自己房间,取来一团黏土,给卓娅塑起像来,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笑个不停。
“又是老一套把戏。”叶琳娜对他的作品望一眼,说了一句,便转向别尔森涅夫,跟他继续谈饭桌上的话题。
“老一套把戏吗?”舒宾重复说,“一个真正取之不尽的题材呢!今天她特别让我不能忍受。”
“这是为什么?”叶琳娜问他,“你好像在谈一个恶毒的讨人嫌的老太婆。人家一个漂漂亮亮的、年轻轻的小姑娘……”
“当然啦,”舒宾打断她,“她漂亮,非常漂亮;我相信,每个过路人瞅她一眼,都一定会想:跟这个人儿跳一场波尔卡……
才美呢。我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感到很适意……
这种羞羞答答的挤眉弄眼,这种温文尔雅,都有什么意思?
喏,您晓得,我想说什么,”他透过牙齿缝添了一句,“不过嘛,您这会儿顾不上这个。”
于是舒宾一把捏碎了卓娅的塑像,急匆匆地,像是有所不满地拿黏土塑呀揉的。
“这么说,您是想当一位教授?”叶琳娜问别尔森涅夫。
“是的,”他回答说,把自己一双通红的手夹在膝间,“这是我所珍爱的梦想,当然,我很明白我还缺些什么,做这么一个崇高的……我想说,我造诣还很浅,不过我希望能获准出国,假如需要的话,在那儿待上三四年,那时候……”
他停止,垂下头,又迅速地抬起眼睛,不自在地笑笑,整一整头发。当别尔森涅夫跟女人交谈时,他的话比平时更加缓慢,也更加发不清翘舌音。
“您想当一位历史学教授?”叶琳娜问。
“是的,或者哲学教授,”他降低声音补充一句,“要是有可能的话。”
“他如今在哲学上已经像魔鬼一样强大啦,”舒宾插嘴说,一边用指甲在黏土上画出几条深深的线痕,“他还出国干吗?”
“您会完全满足于您的位置吗?”叶琳娜问,她倚在手肘上,直视着别尔森涅夫的脸。
“完全满足,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完全。还有什么更好的志向呢?好啦,追随着季莫菲伊·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一想到诸如此类的工作,我心里就充满着喜悦和惶恐,是的……惶恐,这……这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力薄弱。先父祝愿过我能有这样的事业……我永远忘不了他临终的遗言。”
“您父亲是这个冬天去世的?”
“是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二月间。”
“人家说,”叶琳娜继续问下去,“他留下一部出色的手稿呢,是吗?”
“是的,他留下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您若是见到会喜欢他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这部稿子写的是……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用几句话给您解释有点儿困难。我父亲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一个谢林派,他的用语并非处处都是明晰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叶琳娜打断他,“请您原谅我的无知,谢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尔森涅夫微微一笑。
“谢林派嘛,就是德国哲学家谢林的追随者,谢林的学说是……”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舒宾忽然大叫一声,“就算是看在上帝分上吧!难道你想给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上一堂谢林课?饶了她吧!”
“完全不是上课,”别尔森涅夫低声说道,他脸红了,“我是想……”
“可为什么不可以是上课呢,”叶琳娜接着说,“我跟您两人都很需要上上课呢,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
舒宾眼睛盯住她,忽然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几乎是严厉地说。
舒宾不笑了。
“喏,得啦,别生气了。”过了一小会儿他低声说,“我错啦。
可是说实在的,算干吗呢?瞧瞧,这会儿,这么好的天气,在这片浓荫之下,去谈论哲学?咱们最好还是来谈谈夜莺呀、玫瑰呀、年轻姑娘的眼睛呀、微笑呀的。”
“是啊,还谈法国小说呀、女人的什么衣裳呀。”叶琳娜接着说。
“好吧,就来谈女人衣裳,”舒宾反讥她,“要是衣裳真漂亮的话。”
“好吧。可要是我们不想谈女人衣裳呢?您自命为一位自由艺术家,为什么您却要侵犯别人的自由呢?还请问一声,既是这样的思想方式,为什么您又老是攻击卓娅呢?跟她要谈起衣裳呀、玫瑰呀的还不方便得很?”
舒宾忽然满脸通红,从凳子上站起来。
“啊,是这么回事吗?”他用冲动的声音开始说,“我懂你的暗示啦,您是想把我支开去找她,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换句话说,我在这儿是多余的?”
“我没想着把您从这儿支开。”
“您是想说,”舒宾怒气冲冲地继续说,“我不配跟其他人交往,我跟她正好是一对儿,我也跟这个甜蜜蜜的德国妞儿一样空虚、荒唐、浅薄?请问小姐,可是这意思?”
叶琳娜皱起眉头。
“您一向可不是这么评论她的,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
她指出。
“啊,责骂吧!现在您就责骂吧!”舒宾喊叫着,“好的,我不隐瞒,有一小会儿,也就是一小会儿,那两片嫩嫩的、庸俗的小脸蛋儿……可是假如我想回敬您几句,提醒您想起……再见啦,小姐,”他忽然加一句,“我再说下去就过分啦。”
于是他朝已塑成人头形的黏土上打了一拳,便跑出凉亭去,进了自己的房间。
“真是个孩子。”叶琳娜瞧着他走开,嘴里说。
“艺术家嘛,”别尔森涅夫含着静静的微笑轻声说,“所有艺术家都这样。得原谅他们的任性才是。这是他们的权利呀!”
“对,”叶琳娜反问说,“可是巴维尔到现在还没什么东西可以使自己争得这种权利。他到现在为止干出了什么?您挽着我,我们去林阴道上走走。他打搅我们了。我们刚才谈的是您父亲的文章。”
别尔森涅夫挽住叶琳娜的手臂,随她在花园里漫步,但是已经开头的话题被打断得太久了,无法恢复;别尔森涅夫重又谈起自己对教授称号、对未来事业的看法。他静静地走在叶琳娜身边,笨拙地迈步,笨拙地扶住她的手臂,偶尔肩头碰碰她,却一次也没正眼望过她;然而他的话语,如果说还不完全舒适自如,也畅快地流淌着,表达得还是简单而明了,他的眼睛在一株树干上、小径的沙砾上和青草上缓缓掠过,目光中闪烁出一种发自高尚心灵的宁静的感动,而从他沉稳的话音中,可以听得出一个人能在他所珍视的另一个人面前倾吐心怀时的喜悦。
叶琳娜留恋地听他讲述,半侧身子向着他,目光不从他微微苍白的脸上移开,也不从他那双友好而亲切的,虽然是在躲着她视线的眼睛上移开。她的心灵敞开着,有某种柔情、公正、善良的东西仿佛融汇进她的心房,又仿佛是打她心底里萌发出来。
五
直到夜晚,舒宾也没有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弯缺月高挂在中天,银河粲然,星光闪烁。这时,别尔森涅夫辞别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叶琳娜和卓娅,来到自己朋友的门前。他发现门上了锁,便敲了两下。
“谁在敲门?”是舒宾的声音。
“我。”别尔森涅夫回答。
“有什么事?”
“放我进来,巴维尔,别任性了;你怎么不害羞呀!”
“我没有任性,我在睡觉,正梦见卓娅呢!”
“别再这样啦,求你。你又不是个小孩子。放我进来吧!
我要跟你谈谈。”
“你跟叶琳娜还没谈够吗?”
“得了吧,得了,放我进来!”
舒宾只回报了他一阵假装的鼾声。别尔森涅夫耸了耸肩膀,于是转到回家的路上。
夜是温暖的,似乎特别的静寂,好像万物都在倾听着,期待着。别尔森涅夫被这停滞的黑暗攫俘了,不由得伫立不动,他也在倾听,也在期待,附近树木的枝梢上时而传来轻轻的飒飒声,如女人衣襟的窸窣,这声音在别尔森涅夫心头唤起一种甜美而惊心的感觉,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感觉。面颊上麻酥酥的,忽而溢出的一滴泪水让眼睛感到寒凉:他真想悄无声息地走去,溜到哪儿,藏在哪儿。一阵刺骨的冷风从侧面袭来,他微微一抖,呆立在原处。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枝头滑下,撞跌在路径上。别尔森涅夫轻轻地喝了一声:“啊!”重又伫立不动。这时他想起了叶琳娜,于是这些一闪而过的感觉都忽地消失了:只留下夜的清新和夜间散步的愉快的印象;他整个心魂都被一个年轻姑娘的形象占据了。别尔森涅夫走着,低垂着头,回想着她的话、她的问题。一阵笃笃的急促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侧耳倾听,有个人在奔跑,有个人在追赶他,他听见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于是突然间在他面前,从一株大树投下的一圈阴影里,忽地出现了蓬乱的头发上没戴帽子的,月光下面色苍白的舒宾。
“真高兴,你是沿着这条路走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会整夜睡不着的,要是我追不上你的话。把手伸给我。
你是往回家的路走的吧?”
“是回家。”
“我送送你。”
“可你没戴帽子怎么行?”
“没关系。我连领带都摘啦。这会儿暖和。”
两个朋友向前走了几步。
“是不是我今天非常愚蠢?”舒宾忽然问道。
“坦白说,是的。我没法理解你。我从没见你这样过。你为什么生气呢?真是的!为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哼,”舒宾喃喃地说,“这是你这么说,我可没工夫去干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你要知道,”他接着说,“我必须告诉你,我……这个……随你怎么想我吧……我……好吧!我爱上叶琳娜了。”
“你爱上叶琳娜了!”别尔森涅夫重复他的话,停住不走了。
“对,”舒宾假装出无所谓的神情继续说,“这你奇怪?我再告诉你,在今天晚上之前,我还可以期待,她也会逐渐爱上我的。
可是现在我明白啦,我没什么可期望的。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会是谁呀?”
“谁?你!”舒宾喊道,又在别尔森涅夫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我?”
“你。”舒宾再说一次。
别尔森涅夫倒退了一步,呆呆地停住。舒宾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这你也奇怪?你这个谦卑的年轻人呀,可是她爱着你。
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以放心。”
“你胡扯些什么呀!”终于,别尔森涅夫恼火地说出这样一句。
“不,不是胡扯。可是,我们干吗这么站着?朝前走吧。
走起来轻松些。我早就了解她了,非常了解她,我不可能搞错。你是合她心思的。曾经有段时间,她喜欢过我。但是,第一,她觉得我是个过于轻浮的年轻人,而你这个人很庄重,你在身心各方面都是个正派角色,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你是一个温和善良又热情的人,一个名副其实的献身于科学的代表人物,这种人——不,不是这种人——这种人士理所当然应该被俄国中等贵族阶级引以为傲!而第二点,叶琳娜前两天撞见我在吻卓娅的胳膊呢!”
“卓娅的?”
“正是,卓娅的。你说怎么办?她那双肩头儿可真漂亮。”
“肩头?”
“是呀,肩头,手臂,不都一个样儿?叶琳娜是在午饭后撞见我干这种随心所欲的事情的,而午饭前我还当着她的面骂过卓娅。叶琳娜,可惜啊,她不懂这种矛盾的全部自然性。这时候你突然出场了:你有信念,可你到底信个什么呢?……你脸红了,你难为情了,你大谈席勒、谢林(而她老是在寻找杰出人物),于是你就成了胜利者,而我呢,倒霉的我,一个劲儿地插科打诨……于是……再说……”
舒宾突然哭出声来,他走向一边,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头发。
别尔森涅夫走近他。
“巴维尔,”他说,“怎么孩子气啦?得了!你今天怎么啦?
天知道你脑袋里装进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你在哭。我,说真的,还觉着你在装腔作势呢!”
舒宾抬起头。月光下,泪水在他的面颊上闪闪发亮,然而他脸上又含着笑。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他说开了,“随你怎么想我都行。我甚至愿意承认,我这会儿发了歇斯底里病,可是我,当真哟,爱上了叶琳娜,而叶琳娜却爱你。不过,我答应了送你回家的,我信守我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