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起来。
“多么美的夜晚!银色的、幽暗的、青春的夜晚!这会儿,恋爱的人儿会觉得多么美好!他们睡不着觉也是多么的快活!你会睡着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别尔森涅夫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你急着往哪儿去呀?”舒宾继续说,“相信我的话,这样的夜晚在你一生中是不会再有的,而家里等你的只有谢林。的确,他今天算给你效了一次劳,可是你还是不必着急呀。唱支歌儿吧,假如你会的话,唱得比平时更大声些;假如你不会唱的话——就摘下帽子,抬起头,对着星星微笑。它们都在瞧着你呢,只瞧着你一个人:星星只瞧着恋爱的人,它只干这种事儿——所以它才会这么美。瞧你不是在恋爱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你不回答我……你干吗不回答我?”舒宾又说起来,“噢,假如你觉得自己幸福,就别出声,别出声!我饶舌,因为我是个不幸的人,我没人爱,我是个耍把戏的、卖艺的小丑,但是,假如说我知道有人爱我,我会在这股良夜的清风里,在这片星光,这片璀璨的宝石下,畅饮到多少无言的欢乐啊!……
别尔森涅夫,你幸福吗?”
别尔森涅夫依然沉默,只急速地沿着平整的道路走去。前方,绿树丛中,闪烁着一个小村庄的灯火,他就在那儿住;这村子总共不过十来幢不大的别墅。村头,路右侧两株浓荫如盖的白桦树下,有一家小杂货店;窗子已全部关上,而有一条宽宽的光带从敞开的门口呈扇形抛射在被踩坏的草地上,又向上反射到树丛间,分明地照亮了密叶的灰色的底面。一个大姑娘,看样子是个佣人,正站立在小店里,背朝着门槛,在跟店主人讲价钱:从她搭在头上、用光光的手在颏下捏住的红头巾下,隐隐露出她圆圆的面颊和纤纤的头颈。两个年轻人走进那条光带,舒宾朝店里一望,便站住喊了一声:“安奴什卡!”这姑娘连忙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好看的、微微嫌宽但却清新红润的面庞,一双快活的褐色眼睛和两道黑黑的浓眉毛。“安奴什卡!”舒宾再叫一声,这姑娘望了他一眼,她害怕了,她害羞了,于是没买成东西,便从店前的小门廊上走下来,急忙一溜而过,向四周微微环顾一下,便越过小路,朝左边走去了。店主是一个胖乎乎的人,他像所有乡下商贩那样,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这时,他冲她的背影哼一声,又打个哈欠,而舒宾转身向着别尔森涅夫,一边说:“这个……这个……你知道……我认识这儿一家人……就在他们家……你可别以为……”话没说完,便跟着离开的姑娘跑去了。
“至少也把你的眼泪擦掉呀。”别尔森涅夫对他高声说,忍不住地笑起来。然而,当他回到家里,他脸上并没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片刻也不能相信舒宾对他说的话,但是他所说的那番话却深深渗入他的灵魂。“巴维尔在捉弄我,”他想,“可是她迟早有一天会恋爱的呀……她会爱上谁呢?”
别尔森涅夫房间里有一架钢琴,不大,也不算新了,但是音色柔和悦耳,虽然不很纯净。别尔森涅夫坐在钢琴前,开始弹了几个和弦。像所有的俄国贵族一样,他从年轻时便学习音乐,也像所有的俄国贵族一样,他弹得很糟糕,然而他却热爱着音乐。其实他在音乐中所爱的不是艺术,不是音乐所借以表现的形式(交响乐、奏鸣曲,甚至歌剧都会让他感到沉闷),而是它所含有的一种自然力:他喜欢那种朦胧的、甜美的、无所指向又包容万千的感觉,它能在心灵中唤起音响的组合与交融。他半个多小时没离开钢琴,多次反复弹奏同一组和弦,一边笨拙地寻找着新的和弦,又几次停下来,屏住气息倾听着轻弱的七度音。他心头疼痛,眼睛不止一次地充满泪水。他并不因这泪水而不好意思:这是在黑暗中流下的。“巴维尔是对的,”
他想,“我有种预感:这个黄昏将永不再来。”终于,他立起身,点燃蜡烛,披一件睡衣,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罗美尔的《霍亨斯托芬家族史》的第二卷——叹息两声,便专心读书去了。
六
而这时,叶琳娜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敞开的窗前,双手托住头。她养成习惯,每晚必在自己房间窗前坐上一刻来钟。
她在这种时候自己跟自己交谈,把过去一天的事情给自己清理一下。她是不久前过二十岁的。她身材修长,一张苍白透黑的脸,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眼周围是些细小的雀斑,额头和鼻子直直的,双唇紧闭,下巴相当尖削,褐色的发辫向下垂到纤细的头颈上。在她全身,那专注而微带惊怯的面部表情,清澈但变幻莫测的目光,那仿佛有些儿紧张的微笑,那轻轻的不平稳的话音,都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电一般的东西,一种激动而又匆促的东西,总之是那么一种不能使人人喜爱,甚至会让有些人疏远她的东西。她的手很细小,玫瑰色,有长长的手指,两脚也是细小的。她走路很快,几乎是急速的,走路时身体向前微倾。她非常奇怪地长大起来。最初是崇拜父亲,后来热烈地依恋母亲,后来又变得对他们都很冷漠,尤其是对父亲。近来她对待母亲好像是对待一个生病的老祖母似的。父亲在她被人称赞为一个不寻常的小孩时曾因她而骄傲,等她长大了却渐渐地怕起她来,谈起她时他曾经说,她有点儿类似一个激烈的共和党。天知道她像谁!软弱令她愤怒,愚昧令她气恼,谎言则让她“永远永远”不能饶恕;她对任何事情都不降低要求,即使祈祷,也不止一次地夹杂着责备。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她的尊敬——她会迅速做出判断,往往过于迅速——于是此人对她便不再存在。生活中所有的印象都深深铭刻在她的心灵中:人生对于她,绝非一件轻松事。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把女儿的教育托付给一位家庭女教师去完成(那教育,不妨在括号中指出,这位百无聊赖的女士甚至从没开始过)。这位教师是俄国人,一个破产的受贿官员的女儿。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生,她非常多愁善感,心地好,也爱撒谎。她老是在谈恋爱,结果在1850年(那时叶琳娜刚过十七岁)嫁给了一位军官什么的,这人马上就把她给甩了。这位家庭女教师非常爱好文学,自己也写点儿小诗。她让叶琳娜爱上了读书,然而仅仅读书不能令叶琳娜满足。她自小渴望行动,渴望积极地去做好事,一些贫穷的、饥饿的、病弱的人令她牵挂、令她不安、令她苦恼,她做梦都想到他们,向自己所有的熟人打听这些人,她给人以周济时备含关切,怀着不由自主的郑重,几乎是心情激动。凡是受虐待的动物,饿瘦的看门狗、濒死的小猫、窝里跌下的麻雀,甚至昆虫和爬虫,都会受到叶琳娜的庇护,她亲自给它们喂食,毫不嫌弃它们。母亲不干预她的事,父亲因女儿的——用他的话说,这些庸俗的婆婆妈妈,对母亲非常愤怒。他宣称:猫呀狗呀的,家里都没处搁脚了。“列诺奇卡,”他往往向她吼叫说,“赶快去,蜘蛛在吃苍蝇呢,快去营救不幸的虫子吧!”于是惊慌不安的列诺奇卡便跑去解开缠住的蝇腿,把苍蝇放掉。“喏,那你让它咬咬你,既然你心肠这么好。”父亲讽刺地说,但是她不去理睬他。十岁时,叶琳娜跟小乞丐卡嘉交上了朋友,偷偷地跟她在花园约会,拿好吃的东西给她,送她头巾和十戈比的银币——玩具卡嘉不要。她跟她并肩坐在密林中荨麻丛后边的干泥地上,她以一种快乐而谦卑的情感吃她又干又硬的面包,听她讲故事。
卡嘉有个姨妈,一个凶恶的老太婆,经常殴打她。卡嘉恨她,总说有一天她会从姨妈家逃出来,去过全凭上帝意旨安排的生活。叶琳娜怀着隐秘的崇敬和恐惧倾听她这些闻所未闻的新鲜话,她两眼定定地瞧着卡嘉,那时,卡嘉身上的一切——她乌黑、灵活得差不多像野兽似的眼睛,她被太阳晒黑的手,喑哑低弱的声音,甚至她那件破衣裳——都让叶琳娜感到有些特别,近乎神圣。叶琳娜回到家里,过后会久久地想着那些乞丐、想着上帝的意旨,想着她有一天会给自己砍一根胡桃树棍子,背一只小包,跟卡嘉一同逃走。她会头戴一顶矢车菊花冠沿大路去流浪,有一天她看见卡嘉戴过这种花冠的。若是这时家里谁走进房中,她会躲起来,怕见别人。有一回,天下着雨,父亲看见了,叫她邋遢孩子,叫她乡下丫头。她满脸通红——心里一下子感到一种恐惧和惊异。卡嘉时常唱一支有些粗野的、当兵的唱的小调,叶琳娜跟她学会了这支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听见她在唱非常生气。
“你从哪儿弄来这种肮脏的玩意儿?”她问自己的女儿。
叶琳娜只朝母亲望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她觉得,宁肯让人家把自己千刀万剐,也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来,于是她又感到心头恐惧而甜蜜。不过,她跟卡嘉的交往没维持多久。那可怜的小女孩患上热病,几天便死去了。
叶琳娜听说卡嘉死了非常伤心,很长时间整夜不能入眠。
小乞丐姑娘最后的几句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着,她觉得,那声音在呼唤她……
一年年过去了。叶琳娜的青春也渐渐消逝,迅速而无声,如同积雪遮盖下的溪水,外表上悄无动静,内心里在苦斗,又感到惊慌。她没有一个女朋友。所有到斯塔霍夫家来过的姑娘们她一个也合不来。父母的权力从不曾妨碍叶琳娜,从十六岁起,她已经几乎完全不受人约束了;她过着她自己的生活,但却是一种孤独的生活。她的灵魂孤独地燃烧又熄灭,她仿佛一只笼中的鸟儿似的挣扎着,但笼子却是没有的:谁也不束缚她,谁也不控制她,而她却老是在冲撞、苦恼。她永远也不能了解自己,她甚至害怕她自己。周围的一切她全都觉得好像毫无意义,又好像不可理解。“没有爱怎么能活呢?
可又没个人可以爱!”——她想,于是这些思想、这些感觉让她感到可怕。十八岁上她差点儿没生恶性疟疾死掉。这病把她从根本上摧残了,她整个的机体,原本是结实健康的,却很久都不能复原。终于,最后一点儿病相过去了,然而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父亲还是不无恶意地一个劲儿地说她的神经有问题。有时她会忽然想到,她在向往着一个什么,一个在整个俄罗斯都不会有人去向往、去思念的什么。过后她安静下来。甚至自己嘲笑了自己一番,便去一天天无忧无虑地过日子。然而忽的一下子,又有个什么强大的、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她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在她心底沸腾,一个劲儿地要挣脱出来。一阵雷雨过去了,那双疲惫的、并不曾飞升的翅膀又垂下了;然而这种冲动并没有白白地出现。
无论她怎样极力要使心中所发生的事情不暴露出来,她奔腾激荡的灵魂中所体验的痛苦仍能在她外表的平静中有所显现:父母亲往往会不无道理地耸耸肩头,表示惊讶,而又不能理解她的古怪。
在我们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叶琳娜坐在窗前的时间比往常更长久,她想着别尔森涅夫,想自己跟他的谈话,想得很多。
她喜欢他,她相信他的感情是温暖的,他的意图是纯洁的。他从来不曾像这天晚上这样跟她谈过话。她回想着他胆怯的眼睛中的表情,他的微笑——想着想着,自己也微笑了,于是她沉思起来,但却已经不是在思念他了。她在敞开的窗前向黑夜凝视。她久久地注视着黑暗的、低悬的天空;然后她立起身,用头部的动作把头发从脸上甩开,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向着它,向着那片苍天,伸出了自己一双裸露的、冰冷的手臂;然后她放下手臂,去跪在自己的床前,把脸贴在枕头上,尽管她努力压住涌上心头的感情,她还是流出了某种奇异的、莫名的、然而却是炽热的泪水,她哭了。
七
次日十二时,别尔森涅夫搭回程马车去莫斯科。他要从邮局取钱,买些书,顺便还想见见英沙罗夫,跟他聊聊。在他最近一次跟舒宾的谈话中,别尔森涅夫想到邀请英沙罗夫来自己的别墅做客,但是他没能马上找到他,他从原先的住处搬走了,找到他的新住处可真难,那是在阿尔巴特街和波瓦斯卡雅街之间的一幢彼得堡式的、不像样的石屋的后院里。别尔森涅夫跑遍一个个肮脏狭窄的门廊,向看门人、向“不管是谁”
打听,都白费力气。彼得堡的看门人总是极力躲开客人的目光,装作没看见。而在莫斯科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没人理睬别尔森涅夫;只有一个好事的裁缝,穿一件背心,肩头上搭一缕灰色线,把他那张毫无表情的、没有刮过的脸和脸上那只瞎眼睛从高高的透气窗里默默伸出来;一只没有角的黑山羊,趴在一个垃圾堆上,转过身来哀哀地咩了两声,又更加起劲地去反刍了。一个穿宽松女上衣和歪后跟皮靴的女人终于觉得别尔森涅夫可怜,才把英沙罗夫的房间指给了他。别尔森涅夫见他在家。他正是在那个从透气窗里对迷路人的困难漠然视之的裁缝的屋子里租了一间房——一间宽大的几乎空无所有的房间,墙壁是暗绿色,三扇方窗,屋角放一张很小的床,另一角里是一只小皮沙发和一只高悬在天花板上的大鸟笼子。这笼子里曾经养过一只芙蓉鸟,英沙罗夫在别尔森涅夫一跨过门槛时便过来迎他,但是并没叫一声:“啊,是您呀!”或者“哎呀,老天爷!什么风把您吹来啦?”甚至也没说“您好!”只不过紧紧捏住他的手,把他引到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前。
“请坐。”他说,自己去坐在桌子边沿上。
“我这儿,您瞧见了,还没收拾好呢,”英沙罗夫接着说,指点着地板上一堆纸片和书籍,“还没安顿下来,没时间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