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沙罗夫在斯塔霍夫家停留了不超过一刻钟。叶琳娜悄悄地观察着他。他在座位上不停地动来动去,还像以前一样,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瞧才好。忽然之间,不知怎地便奇怪地走掉了,好像消失不见了。
这一天对于叶琳娜来说过得真慢;比漫长、漫长的夜晚过得还要更缓慢。叶琳娜时而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头靠在膝盖上,时而走向窗前,把滚烫的前额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她想呀想,反复地考虑着同一些想法,直到精疲力竭。她的心不知是化成了一块顽石,还是从她胸中消失而去了。她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然而头脑中的血管都在重复地跳动,头像火烧一样地发热,嘴唇都干裂了。“他会来的……他没有跟妈妈告辞……他不会骗人的……难道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说的是真话?这不可能……他没用话答应我说他会来……难道我就从此永远跟他分别了?”就是这些思虑不肯离她而去……不肯离她而去!它们并不是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它们是不停地在她心中游移着,如同一团迷雾。“他爱我!”——这思想忽然在她的全身中火一般燃起,于是她定神向黑暗中凝望:一丝谁也看不见的秘密的微笑在她的唇边展开了……然而她立即甩一甩头,两手扣起来放在脑后,于是那些原先的思虑重新又像迷雾般在她心中摆动。黎明前她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但是她睡不着。第一线火红的阳光射进她房中了……“噢,假如他爱着我!”她忽然喊出来,又张开双臂,并不因照耀着她全身的阳光而感到羞惭……
她起来,穿好衣裳,下楼来。家里还没人醒来。她走进花园。花园里是那样的寂静、翠绿、清新,鸟儿啼啭得那样自信;花朵儿露出头来,那样的快乐;而她却感到害怕。“噢!”她想,“如果这是真的,哪一根小草儿也没我幸福啊,可是这是真的吗?”她回到自己房里,只是为了消磨一下时间,便开始换衣服。但是东西都从她手里滑脱落在地上。当喊她去喝茶时,她依然呆坐在梳妆镜前,还只穿了一半的衣裳。她下楼来。母亲发觉她面色苍白,却说了一句:“你今天真有趣儿——”然后瞥了她一眼,才添说:“这衣裳你穿很合身,你要是想讨谁欢喜,就穿上这件。”叶琳娜什么也没回答,只去坐在角落里。这时时钟敲了九点,到十一点钟还剩两个小时。叶琳娜拿起一本书,然后又拿起针线活,然后重新又读书,然后她暗自约定,在同一段林阴道上走一百个来回,果真走了一百个来回,然后她又久久地望着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那儿用纸牌算卦……又望望时钟,还不到十点。舒宾来到客厅里。她试图跟他说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向他道起歉来……她说每句话时倒也不觉费力,但却在她自己心中引起某种困惑。舒宾向她俯过身来。她准备受他嘲笑,抬起眼睛,却看见面前是一张悲哀而友好的面孔……她朝这张面孔微微一笑。舒宾也向她微微一笑,默不出声,轻轻地走出去了。她想留住他,可是一时记不起怎样叫他。终于,钟敲十一点。她便开始等呀,等呀,等呀,而且仔细地倾听着。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她甚至停止了思想。她的心又活跃了,跳得比原先更响,而且愈来愈响。说也奇怪,时间好像飞驰得更快了,过了一刻钟,过了半小时,叶琳娜觉得又过了好几分钟,她忽然浑身一颤,钟敲的不是十二点,而是一点。“他不来了,他,走了,不来告辞一声……”这个思想,随着一股血液一下子涌进了头脑。她感到窒息,她想痛哭一场……她奔进自己的房间,双手捂住脸,倒在床上。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半个小时,泪水透过手指缝流在枕头上。忽然她起来坐下,她心中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她的面容变了,泪湿的眼睛自己干了,又闪出光彩来,她皱起眉头,双唇紧闭。又过了半个小时。叶琳娜最后一次竖起耳朵听,那熟悉的声音没有向她飞来吗?她立起身,戴上帽子、手套,披上一件披肩,悄悄溜出家门,快步沿着通向别尔森涅夫住处的小路走去。
十八
叶琳娜走着,低垂着头,两眼直视前方。她什么也不害怕,她什么也不顾虑,她只想再见到英沙罗夫一次。她走着,没留意太阳早已隐没,被一朵朵浓重的乌云遮去,风在树林间猛烈地呼啸,卷起她的衣衫,忽然间尘土飞扬,一股股在路上凌空腾起……大粒大粒的雨珠洒落了,而她连这也没留意,但是雨愈下愈密、愈下愈猛,扯起闪电,雷声轰响。叶琳娜停下来,环顾四周……幸好在雷雨袭来的不远处,一座坍塌的水井旁,有个年久失修的废弃的小教堂,她便向那里奔去,躲进了低矮的屋檐下。大雨倾盆而至,天空阴云密布。叶琳娜怀着无言的绝望凝视着急雨构成的一片密网。她跟英沙罗夫见一次面的最后一点希望落空了。这时,一个讨饭的老妇人走进了教堂里,她抖抖身上的雨水,鞠一个躬,说:“躲雨呀,姑娘。”于是她呻吟着,叹息着,去坐在井边的台阶上。叶琳娜把手伸进口袋里,老妇人注意到她这个动作,她那张当年也曾美丽的皱缩苍黄的脸忽地活跃起来。“谢谢你啦,施主,亲爱的。”她说。但是叶琳娜口袋里找不到钱包,而老妇人已经伸过手来了……
“我没带上钱,老妈妈,”叶琳娜说,“就拿这个去吧,或许能有个什么用处的。”
她把自己的手绢给了她。
“哦——嗬,你,我的美人儿呀,”讨饭的老妇人说,“我要你的手绢儿有啥用啊?等孙女儿出嫁的时候送给她吗?上帝报答你的好心肠!”
一声雷鸣。
“主啊,耶稣·基督,”老乞婆喃喃地说,又画了三次十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的,”过了一小会儿,她又说,“你好像施舍过我这个讨饭婆的呀!”
叶琳娜望了望老妇人,认出了她。
“对,老妈妈,”她回答说,“你还问过我,为什么我这么忧愁呢。”
“是啊,宝贝儿,是啊。就这我才认出你来啦,你就这会儿也活得好忧愁啊。瞧你手绢儿都是湿的,是泪水呀。噢,你们年轻姑娘家,全都为一件事在忧愁啊,这痛苦可大啰!”
“是什么忧愁呢,老妈妈?”
“什么忧愁吗?哎呀,好姑娘呀,你瞒不过我这个老婆子的。我知道你为啥子难过:你的苦不是为吃为穿啊。要知道,我也年轻过,亲爱的,这些苦恼嘛,我也尝过的。是的呀。可我给你,为了报答你的好心肠,说句话,你遇上个好人了,不是个浪荡子,你就抓牢他一个吧,比死还要抓牢些。行,就行;不行,那是天意啊。是的啊。你干吗觉着我奇怪?我就是个算命的呢。要不要我把你的苦连着你的手绢儿一块带上走?我带走,不就好啦。您瞧,雨小啦;你再待一会儿,我走啦。我也不是头一回叫淋湿啦。记住,宝贝儿:有过愁,愁消啦,说话愁就没影儿啦。上帝,怜悯吧!”
老乞婆从井台边立起身来,走出教堂院子慢悠悠上了路。叶琳娜茫然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由得喃喃着。
雨珠洒得愈来愈细了,太阳光忽地又露出头来,叶琳娜已经准备要离开她的避雨处……忽然,在教堂十步开外,她看见了英沙罗夫。他裹一件披风,沿着叶琳娜走过的那条路走来。他好像在往回家的路上赶。
她用手撑住门廊下朽坏的栏杆,想要叫他,但是叫不出声来……英沙罗夫已经走过了,他没有抬起头来……
“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她终于说出话来。
英沙罗夫突然停住,回头一望……最初一刹那间,他没有认出叶琳娜,但是马上就向她走过来。
“您!您在这儿!”他叫道。
她默默退回到教堂里。英沙罗夫跟在叶琳娜身后。
“您在这儿?”他又说。
她仍然沉默,只是以一种凝重不移的、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他垂下了眼帘。
“您从我们家来?”她问他。
“不……不是从你们家。”
“不是?”叶琳娜重复他的话,极力装出笑容来,“那么您遵守您的诺言啦!我从早上起就在等着您的呀!”
“我昨天,您记得,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也没承诺过啊!”
叶琳娜重又勉强一笑,用手在脸上抹了抹,她的脸和手都非常苍白。
“您,这么说,是想走掉,不跟我们说一声再见?”
“是的。”英沙罗夫郑重地、闷声地说道。
“怎么?我们已经认识了,有过那些次谈话,还有那一切的……原来,假如我没有在这儿碰巧遇上您,”叶琳娜的声音发尖了,她停了片刻,“……那您就走掉了,也不跟我最后握一次手,您就不觉得遗憾吗?”
英沙罗夫转过身去。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请您别这么说。您就不这么说我也够难过了。请您相信,这个决定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做出来的。假如您知道……”
“我不要知道,”叶琳娜恐惧地打断他,“您为什么要走……显然,这样做是必要的。显然,我们必须分别。没有原因的话,您是不会让您的朋友们伤心的。但是难道就这样跟朋友离别吗?我跟您是朋友,这话不对吗?”
“不对。”英沙罗夫说。
“怎么?……”叶琳娜低声说,她的面颊上浮起一层微红。
“我正是因为这个才要走的,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别逼我说出我不想说出来、我也不愿意说出来的话。”
“您从前对我是坦诚的。”叶琳娜微含责备地说出这句话,“还记得吗?”
“那时候我可以做到坦诚,那时候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叶琳娜问道。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我必须走开了。再见吧!”
假如在这一瞬间英沙罗夫抬起眼睛来望望叶琳娜,他会发现,他自己愈是皱眉,愈是阴沉,她的面容却变得愈是光辉而明亮了;但是他固执地望着地面。
“好吧,那就再会吧,德米特里·尼康诺罗维奇,”她说,“但是至少,既然我们已经相遇了,现在让我们握握手吧!”
英沙罗夫本要伸出手来。
“不,连这个我也不能。”他犹豫不决地说,再次转过身去。
“您不能吗?”
“不能,再见吧。”
他便向教堂的门口走去。
“再等一小会儿,”叶琳娜说,“您好像害怕我。而我比您更勇敢些,”她忽然全身微微战抖着再说下去,“我可以告诉您……想要我说吗?……为什么您会在这儿遇见我?您可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吗?”
英沙罗夫惊异地注视着叶琳娜。
“我是去找您的。”
“找我?”
叶琳娜遮住了自己的脸。
“您要逼我说我爱您。”她喃喃地说,“现在……我说出来啦。”
“叶琳娜!”英沙罗夫喊出声来。
她的手微微一动,望了他一眼,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拥抱住她,默默无言。他不需要对她说他是爱她的。从他的一声惊呼中,从他整个人在顷刻间的变化上,从他胸脯——她正如此信赖地偎依着——的起伏上,从他手指尖在她发际的轻轻抚摩上,叶琳娜可以了解到,她是被爱着的。他沉默不语,她也不需要说话。“他在这儿,他爱……还需要什么呢?”幸福的宁静,这了无干扰的栖身之所中的宁静,达到目的之后的宁静,即使死亡本身也能赋予它意义和美的,天堂般的宁静,正是这种宁静,此刻正以其神圣的波澜充满她的身心。她已无所希冀,因为她已获得了一切。“噢,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她双唇喃喃有声,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颗正在她怀中为此甜美地跳动着、融化着的心是属于谁的,他的呢,或是她的。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用自己强有力的怀抱拥住这个年轻的、委身于他的生命,他感受着自己胸前这个新得到的、无限珍贵的负荷,颤动着的心灵的深情,难以形容的感激的深情,使他顽强的灵魂化为齑粉了。于是,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了……
而她没有哭。她只是反复地说着:“噢,我的朋友!噢,我的兄弟!”
“那么你会跟随我到任何地方去啰?”一刻钟过去后,他对她说,依然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任何地方,天涯海角。您在哪儿,我也在哪儿。”
“你不要欺骗自己,你知道吗?您的父母怎么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姻的。”
“我不会欺骗我自己,这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很穷,几乎一无所有。”
“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不是俄罗斯人,我命中注定不能住在俄国,你必须跟祖国、亲人断绝一切的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把自己奉献给了一桩艰巨的、难以得到结果的事业,我……我们必须蒙受的不仅是危险,而且,可能是贫困和屈辱。”
“我知道,我全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你必须抛弃自己所习惯的一切,在那边,在陌生人当中,或许,你还不得不操劳、工作……”
她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我爱你,我的亲爱的。”
他开始火热地吻她纤秀的、玫瑰色的手。叶琳娜并不把手从他唇边抽回来,而是怀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和勇敢的好奇凝视着,看他怎样忽而在她掌心上、忽而在她指尖上盖满许许多多的亲吻……
忽然她脸红了,把自己的面孔藏进他的怀中。
他柔情地托起她的头,凝神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么,你好呀,”他对她说,“我的众人面前和上帝面前的妻子!”
十九
一个小时以后,叶琳娜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上搭着披肩,轻轻地走进别墅的客厅里。她的头发微乱,两颊上各显出一团小小的红晕,微笑仍不肯从她的唇边退去,她两眼轻合,半开半闭,也在微笑着。她疲倦得很,几乎抬不动脚,而这疲倦让她愉快,一切都让她愉快。她觉得一切都是可爱的、亲切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正坐在窗边。她走到他跟前,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微微探过身子去,不知怎地,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奇怪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