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前夜(智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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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前夜(13)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要吻一吻乌瓦尔·伊凡诺维奇。

“一切都摆平啦……”她终于低声地说。

但是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甚至连眉毛也没动一动,依旧奇怪地盯着叶琳娜。她把披肩和帽子丢在他身上。

“亲爱的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她说道,“我想睡觉,我累得很。”说着她又笑起来,倒在他身边的一把圈椅上。

“哼,”乌瓦尔·伊凡诺维奇咳了一声,又扭起手指来,“那,就该,是的……”

而叶琳娜望了望自己周围,心想:“跟所有这一切,我马上就要分别啦……真奇怪: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恐惧,不疑惑,不惋惜……没有舍不得妈妈哟!”然后,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座小教堂,又响起他的声音,她感到他的手正围抱住她,她的心欢乐地,但也疲惫地轻轻一颤:那心头也压着一种幸福的困倦。她记起了讨饭的老妇人。“真的,她把我的痛苦全都带走了。”她想,“噢,我多么幸福啊!我多么不配得到这样的幸福啊!来得多么快啊!”她只要稍微一丁点儿放松自己,甜蜜的、无休无止的泪水就会一涌而出。她只能用笑来抑制住它们。她坐着、立着、卧着,无论采取怎样的姿势,她都觉得是最舒服、最方便不过的:她好像躺在摇篮里,有人哼着催眠曲在哄她睡觉。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缓慢的、柔和的;她的急躁、她的别扭全都上哪儿去了?卓娅走进来:叶琳娜断然认为,她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小脸蛋儿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走进来:叶琳娜的心头一下子感到某种刺痛,但是她把自己好心肠的母亲拥抱在怀里,吻着她已经略略斑白的鬓边的额头时,心中充满着怎样的一种柔情啊!然后她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房里的一切都怎样在向她微笑啊!她怀着怎样一种羞怯的胜利感和温顺的情怀去坐在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就在这张小床上,三个小时以前,她经受过多么伤心的分分秒秒啊!“而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是爱我的呀,”她想着,“就那以前我也……哎呀!不啊!不啊!那是罪过啊。”“你是我的妻子……”她喃喃自语着,双手捂住脸,扑在膝盖上。

傍晚前,她变得更加沉静了。一想起她将不会很快再见到英沙罗夫,她便忧愁起来。他不可能引人怀疑而又仍然在别尔森涅夫那里留住,所以他跟叶琳娜说定:他应该回莫斯科去,到秋天以前只到她家来做一两次客;她自己呢,答应给他写信,若是可能,就在昆卓沃附近的什么地方跟他约会。喝茶时,她来到客厅里,见到全家人,还有舒宾。他一出现,便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她本想跟他像从前一样,朋友似的谈几句,但又害怕他透心的目光,也害怕她自己。她觉得,两个多星期他不来打扰她不是没有来由的。没过多久别尔森涅夫来了,他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转达了英沙罗夫的问候,同时也向她致歉,说他回莫斯科去了,没能亲自向她辞行。这是这一天里第一次有人在叶琳娜面前提起英沙罗夫的名字,她感到自己的脸发红了,她同时也意识到,她应该对这样一位好相识的突然离去表示一下惋惜,但是她不能迫使自己作假,便继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坐着。而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却在叹着气,表示着惋惜之情。叶琳娜极力使自己挨近别尔森涅夫,她并不害怕他,虽然他知道她的一部分秘密;在他的庇护下,她可以躲开舒宾,他正不停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中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关注。别尔森涅夫脸上,整个晚上也现出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他本以为叶琳娜会显得更加忧愁的。幸亏他跟舒宾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艺术的争论,这对她正是好事;她退向一旁,仿佛透过梦境,倾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地,不仅是他们两人,整个房间,所有她周围的一切都恍如梦境了——所有的一切:连桌上的茶炊,乌瓦尔·伊凡诺维奇的短短的坎肩,卓娅那光亮的手指甲,墙上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大公的油画肖像,全都远远逸去,全都隐没在一阵迷雾中,全都不存在了。只是她感到一种对他们所有人的怜惜之情。“他们活着都为了什么啊?”她想。

“你想睡觉了吧,列诺奇卡?”母亲问她。

她没听见母亲的问话。

“半真半假的暗示吗,你是说?……”舒宾刺耳地说出来的这句话忽然一下子唤起了叶琳娜的注意,“或许嘛,”他继续说,“趣味恰恰就在于此。真实的暗示会令人沮丧——这不够宽宏大量;对不真实的暗示人们往往漠然视之——这也是愚蠢的,而半真半假的暗示才叫人恼火,叫人受不了呢!打个比方吧,假如我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爱上了我们当中的一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呢,你说?”

“哎呀,麦歇鲍尔,”叶琳娜说道,“我倒真想对您表示一下我多么恼火,可是说真的,我做不到,我非常疲倦啦。”

“你干吗不去躺躺?”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轻声地说,她自己每到晚上总是打盹,因此也就喜欢打发别人去睡觉,“跟我说晚安,就去睡觉吧,上帝保佑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不会介意的。”

叶琳娜吻了吻她母亲,向大家行个礼,便走掉了。舒宾送她到门口。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在门口边悄声对她说,“就请您把麦歇鲍尔踩在脚底下吧,您就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踏过去吧,而麦歇鲍尔还要祝福您,祝福您的小脚儿和您小脚儿上的一双小鞋子和您小鞋子上的一对鞋后跟儿。”

叶琳娜耸耸肩头,不情愿地把手伸给他——不是英沙罗夫吻过的那只手——回到自己屋里,她马上脱掉衣服,躺下便睡着了。她睡得又深又沉……连小孩子也不会这样睡:只有病后初愈的婴儿,母亲坐在他的摇篮边,凝神注视着他,谛听他的呼吸,才能够睡得这样的香甜。

二十

“你上我这儿来一会儿,”别尔森涅夫刚向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告别,舒宾便对他说,“我有点儿东西给你瞧。”

别尔森涅夫到他的厢房里去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满了习作,立像、胸像,一件件用湿布遮盖着,令他大为惊讶。

“啊你,我看见,是在认真地工作啦!”他对舒宾说。

“总该干点儿什么吧,”舒宾回答,“一件事不成,就该试试另一件。不过嘛,我像个科西嘉人,把近亲复仇的事儿看得比纯艺术更加重要,Trema Bisanzia!”

“我不懂你的意思。”别尔森涅夫说。

“稍安勿躁。马上敬请观看,亲爱的朋友和恩主,我的复仇一号。”

舒宾掀开一座塑像,于是别尔森涅夫看见了一座非常相似的、塑得极其出色的英沙罗夫胸像。他面部的特征被舒宾把握得惟妙惟肖,他也赋予他优美的表情:诚实、高贵、勇敢。

别尔森涅夫非常高兴。

“啊,这简直美极啦!”他高声说,“祝贺你。该拿去展览!为什么你把这个辉煌的杰作叫做复仇呢?”

“因为,先生,因为我打算把你誉为辉煌杰作的这个送给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作为她命名日的礼物。你明白其间的寓意吗?我们都不是瞎子,我们能看见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是绅士,亲爱的阁下,我们要像绅士那样去复仇。”

“你瞧,”舒宾掀开另一座塑像时说,“而依照最新的美学观点,当一个艺术家把人间丑恶化为艺术创造珍品的时候,他拥有在自己内心体现一切丑恶的令人羡慕的权利。那么我们,在创造这一件珍品,第二号的时候,我就完全不是作为绅士,而只是以一个en canaille在复仇了。”

他顺手揭去盖布,别尔森涅夫的眼前出现一座丹唐风格的小立像,还是同一个英沙罗夫。你不能想象出比这更加恶毒、更加俏皮的东西。年轻的保加利亚人被表现为一头两只后腿立起、犄角前倾、准备进攻的公羊。愚蠢的庄严、急躁、顽固、笨拙、狭隘,全都丝毫不差地刻现在“细毛母羊之侣伴”的面容上,而同时,又与英沙罗夫相像得到了令人惊异、不容置疑的程度,让别尔森涅夫不得不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样?有趣吧?”舒宾说道,“你认出了这位英雄吗?你也建议去展览吗?这一座,你,我的兄弟,作为赠给我自己命名日的礼物……阁下,请容许我也荒唐一遭!”

于是舒宾蹦了三蹦,用脚后跟在自己屁股上踢了三下。

别尔森涅夫从地上拾起盖布,扔到那座小立像上。

“啊,你呀,宽宏大量的人,”舒宾说,“而在历史上谁被认为是特别宽宏大量的一个呢?喏,反正一个样!现在嘛,”他继续说,一边郑重而又悲哀地掀开第三堆、好大的一堆黏土,“你所见者,将能向你证明,你朋友之谦虚贤明与卓识远见,你将得知,他,仍是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是察觉到自我羞辱之必要与有益的。请看!”

盖布揭开了,别尔森涅夫看见两颗并排紧靠着的、好像长在一起的脑袋……他没能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凑近一看,才认出,其中一个是安奴什卡,另一个是舒宾自己。而且,这与其说是肖像,倒不如说是漫画。安奴什卡被表现为一个漂亮的肥胖姑娘,低低的额头,眼睛浮肿,鼻子大胆地翘起来。她厚厚的嘴唇放肆地讪笑着;整个面庞上都表现出肉欲、轻率和大胆,却也不无温厚。舒宾自己则描绘成一个虚弱、消瘦的浪荡子,两颊深陷,稀疏的头发无力地垂下几绺来,暗淡无光的眼睛上带着茫然淡漠的表情,鼻子尖尖的,像死人一样。

别尔森涅夫厌恶地转过头去。

“是多么美的一对儿吧,老弟?”舒宾低声地说,“可否请你给题个适当的名称?前两件我已经想好名目了。那座胸像将题为‘意欲拯救祖国的英雄!’那座小立像:‘灌腊肠的,请当心!’而这一座——你觉得怎么样:‘艺术家巴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之未来’……好不好?”

“得了吧,”别尔森涅夫不同意地说,“值得花时间在这种……”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

“肮脏玩意儿上?你是想说吧。不对,老弟;请原谅,若是有什么值得送去展览的话,那就是这一座双人像。”“真是肮脏玩意儿,”别尔森涅夫重复他的话,“可又干吗这么胡闹呢?在你身上完全没有往这一种方向发展的基础,而不幸的是,直到如今,我们的艺术家们都是些大有这种天赋的人。你这简直是在自我诬蔑。”

“你这样认为吗?”舒宾阴郁地说道,“假如我身上没这种基础,而又假如我以后会染上这种病症的话……那都只能怪……一位女士。你知道吗?”他悲伤地皱起眉头,又补充说,“我已经试着喝过几回酒啦。”

“你在撒谎吧?!”

“我是试过了,真的。”舒宾说。忽地又咧开嘴笑了,脸上发出了光彩,“可不是味儿呢,老弟,咽不下去呀,过后脑袋瓜子里像擂鼓似的。伟大的卢西亨他本人——哈尔拉姆皮·卢西亨,莫斯科第一个,还有人说,是大俄罗斯的第一个酒坛子,就曾经宣称说,我这人没出息。我,用他的话说,跟酒瓶子没缘分。”

别尔森涅夫本要一挥手把那两座雕像打翻在地,然而舒宾拦住他。

“好啦,老弟,别砸它:这可以借以为训呢,像个吓鸟儿的稻草人似的。”

别尔森涅夫笑了。

“既然如此,好吧,我就饶了你的稻草人,”他慢慢地说,“永恒的纯洁的艺术万岁!”

“万岁!”舒宾接着喊道,“有了这样的艺术,美好的会更加美好,而不好的也会变得更加糟糕!”

两位朋友彼此紧紧地握了手,就分别了。

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