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请给我介绍您的夫人呀。夫人,我一向深深敬重德米特里·华西里耶维奇(他立即更正)……尼康诺尔·华西里耶维奇,我非常荣幸,终于能获此殊荣,与您相识。请您想象一下,”他转向英沙罗夫继续说,“我昨天晚上刚知道您在这儿。我也住在这家旅店里。这是怎样的一座城市啊,这个威尼斯——真是一首诗呀,也只可能是一首诗,不是别的!只有一件事太可怕了:每走一步路都会遇上该死的奥地利人!这些奥地利人真让人够戗!说起来,您听到没有,多瑙河上好一场决战啊,干掉了三百个土耳其军官,西里斯特里亚被攻克了。塞尔维亚已经宣布独立,您这位爱国者,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吧,对不对?就连我身上的斯拉夫血液也沸腾了!但是我奉劝您谨慎小心,我相信有人正在监视您。这儿的密探可是很怕人的啊!昨天有那么个形迹可疑的人来找我,问我是不是俄国人。我回答他说我是丹麦人……不过您,一定,贵体欠佳吧,我最亲爱的尼康诺尔·华西里耶维奇,您应该去治一治;夫人您应该给您先生治一治。昨天我发了疯似的去宫殿、教堂到处跑——您们一定也去过元首宫啰?到处都是那么值钱的财富啊!尤其是那座纪念大厅和马里诺·法里叶诺的那个空位子,还写着:‘Decapitati pro criminibus’几个字呢。我还去过那几处著名的监牢,那地方真让我五内俱焚——您大概知道我——老是喜欢思考些社会问题,也一向站在反对贵族的立场上的——我真想把那些贵族拥护者送进这种地方:送进这些监牢里;拜伦说得好:‘I stood in Venice on the bridge of sighs.’而他也是个贵族呢。我这人一向拥护进步。年轻一代全都是拥护进步的。可是英国人跟法国人是怎么样的?咱们瞧瞧他们能不能干出许多事情来:布斯特拉巴和巴麦尔斯顿。您知道,巴麦尔斯顿当上了首相呢。不,不管怎么说,俄国人的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布斯特拉巴是个可怕的恶棍!要不要我借您一本Les Chtiments de Victor Hugo——真了不起!“LavenirLe gendarme de Dieu”法,说得多少大胆了一点,但是有力量,有力量。维亚泽姆斯基公爵说得好:‘欧洲反复说着,巴什卡德克拉尔;眼睛盯住锡诺普。’我喜欢诗歌,我也有一本普鲁东的新作,我什么都有。不知道您以为如何,我喜欢战争;既然不要我回国去,我就打算从这儿去佛罗伦萨,去罗马;法国不能去,我就想去西班牙——人家说,那儿女人漂亮得很,只是地方太穷,虫子多。我本来想去加利福尼亚的,我们俄国人什么都不在乎,我还答应过一个编辑详细研究一下地中海的贸易问题。您一定会说,这是个没兴趣的问题,太专业了,但是我们正需要、正需要专家啊,我们空谈哲学已经谈得够多够多啦,现在需要实干,实干……可是您身体很不好呢,尼康诺尔·华西里耶维奇,我或许,让您疲倦啦,不过嘛,我再坐一小会儿……”
卢坡雅罗夫如此这般地胡扯了半天,临走说他还会常来。
英沙罗夫被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搞得精疲力竭,便去躺在沙发上。
“你瞧,”他苦恼地望着叶琳娜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年轻一代!还有些人,装腔作势,异想天开,而骨子里仍旧是这么一个吹牛皮的,跟这位先生一个样。”
叶琳娜没有反对自己丈夫的意见,在这一瞬间,她更加担心的是英沙罗夫的虚弱,而不是俄国整个青年一代的状态……她坐在他身旁,拿起一件针线活来做。他闭上眼睛,不动地躺着,苍白而瘦削,叶琳娜朝他瘦骨嶙峋的侧面、朝他摊开的双臂,望了一眼,一阵突然袭来的恐惧使她的心收紧了。
“德米特里……”她开始说。
他猛地一抖。
“怎么?伦季奇来啦?”
“还没有……可是你怎么想法——你在发热,你真的身体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这个吹牛皮的把你吓住啦。不需要。我休息一会儿,全会过去的。吃过晚饭我们再去转转……随便哪儿。”
两个小时过去了……英沙罗夫依旧躺在沙发上,但是他睡不着,虽然眼睛闭着。叶琳娜没有离开他一步;她把针线滑落在膝头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干吗不睡一会儿?”她终于问他。
“等一等,”他抬起她的一只手,把它枕在自己头下,“这样……很舒服。伦季奇一来,就叫醒我。要是他说,船有了,我们就得出发……该把东西收拾好。”
“收拾不费时间。”叶琳娜回答。
“那个人吹了半天打仗呀,塞尔维亚呀,”过一会儿,英沙罗夫说道,“大概,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可是也应该、应该动身了。不能耽搁时间……要做好准备。”
他睡着了,房中悄然无声。
叶琳娜把头靠在扶手椅背上,久久地凝望着窗外。天气变坏了,起了风。天空中急速飞过大块的白云,一根细细的桅杆在远处晃动,一面画有红十字的长长的三角旗在不停地飘扬,垂下去,又扬起来。一只老钟的钟摆重重地敲响,还发出一种悲哀的咝咝声。叶琳娜合上眼睛。她整夜都睡得很坏,渐渐地她昏睡过去。
她做了个奇怪的梦。她似乎觉得,她乘一只小船在察里津湖上漂游,船上是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默不作声,稳稳地坐着,谁也不去划桨;小船任自漂流着。叶琳娜并不觉害怕,但是却感到寂寞。她很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她为什么会跟他们在一起?她凝神注视,只见水面在扩展,湖岸不见了——已经不是湖,而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了,巨大的、天蓝色的、悄无声息的海浪威严地晃动着小船;一个什么轰轰作响的吓人的东西从海底浮了上来;同船那些不认识的人忽然跳起来,喊叫着、挥动着双手……叶琳娜认出了他们的脸:其中有她父亲。而这时一股莫名的白色旋风在海浪上卷起……一切都在旋转,一切都混乱了……
叶琳娜向四周一望:到处像原先一样,一片白茫茫;但是这是雪,雪,一望无际的雪啊。而她已经不是坐在船里,她正乘一架雪橇车,从莫斯科出来,正在赶路;她不是一个人:她身旁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全身包裹在一种老式女人上衣里。她仔细一看:这是卡嘉呀,她的乞丐朋友啊。叶琳娜怕起来了。“难道她没有死?”她想。
“卡嘉,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卡嘉不回答,只顾裹在自己那件女人上衣里;她冻僵了。叶琳娜也非常冷;她沿路望去:透过雪幕远远地能看见一座城市。高高的白色的塔上,是银光闪闪的圆顶……卡嘉,卡嘉,这是莫斯科吗?不,叶琳娜想,这是索洛维茨基修道院吧。那里有许许多多又小又狭的房间,像蜂窝似的;那儿又闷,又挤——德米特里被人关在那里呢。我得去解救他……忽然一道灰白色的,裂开大口的深渊展现在她面前。雪橇车跌进去了。卡嘉笑起来。叶琳娜,叶琳娜!一个声音从深渊底部传上来。
“叶琳娜!”——这声音分明地在她耳际回响着。她连忙抬起头,转过身子,就惊呆了:英沙罗夫像她梦中的雪一样惨白,从沙发上半抬起身子,一双大大的、放光的、吓人的眼睛凝视着她。他的头发披散在额前,嘴唇奇异地张开着。在他那张突然变了形的脸上表现出一种恐怖,其中又夹杂着一种忧怨的激动之情。
“叶琳娜!”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要死啦!”
她大叫一声跪倒下去,偎依在他的胸前。
“一切都结束了,”英沙罗夫再一次说,“我要死了……永别了,我可怜的你!永别了,我的祖国!……”
他仰面朝天倒在沙发上。
叶琳娜奔出屋去,呼求帮助,旅店茶房跑去找医生。叶琳娜俯在英沙罗夫的身上。
正当此时,门槛上出现一个人,他宽肩,黧黑,穿件厚绒布大衣,戴一顶压低的漆布帽子。他困惑不解地站在那里。
“伦季奇!”叶琳娜叫喊着,“是您呀!您瞧吧,看在上帝分上,他很不好哟!他怎么啦?上帝,上帝啊!他昨天还跟我出去过的,他刚才还跟我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