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季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到一边。一个装假发戴眼镜的矮小身影从他身旁急速地一溜而入:这是一位住在同一旅店里的医生。他走到英沙罗夫身边。
“森纽奥拉森纽奥拉,,”一小段时间以后,他说,“il signore forestiere e morto,死于动脉瘤和肺病并发症。”
三十五
第二天,同一间屋子里,窗前,站着伦季奇;他面前,坐着叶琳娜,肩上披一条披肩。隔壁房间一具棺木里躺着英沙罗夫。叶琳娜的面容是惊惶的、毫无生气的;她的额头上,两眉之间,出现了两条皱纹:这使她呆滞的眼睛带上一种紧张的表情。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安娜·华西里耶芙娜的来信。她叫女儿回莫斯科,哪怕一个月也好,说她太孤独了,还抱怨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她问候英沙罗夫,询及他的健康,并请求他准许他妻子回去一趟。
伦季奇是个达尔马提亚人,一位水手,是英沙罗夫回国旅行时认识的,也是他在威尼斯所要找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粗犷、勇敢,忠于斯拉夫民族事业的人。他蔑视土耳其人,憎恨奥地利人。
“您要在威尼斯停留多长时间?”叶琳娜用意大利语问他。她的声音跟她的面容一样了无生气。
“一天,为了装些货,也是为了不引起怀疑,然后就直开萨拉。我要让我们的同胞们伤心了。他们早就在等他:他们对他抱着希望。”
“他们对他抱着希望。”叶琳娜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您什么时候安葬他?”伦季奇问。
叶琳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明天。”
“明天,那我留下。我要在他坟上撒一撮土。也应该帮帮您才是。可是最好能让他安息在斯拉夫的泥土里。”
叶琳娜凝视着伦季奇。
“船长,”她说,“把我跟他带上吧,把我们载到大海的那一边,离开这里。行吗?”
“行,只是很麻烦。得跟这里该死的当局打交道。不过,假如说,我们能办妥这一切,把他葬在那边;我又怎么把您送回来呢?”
“您并不需要把我送回来。”
“怎么?那您留在那儿?”
“我已经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只求您带上我们,带上我。”
伦季奇搔搔后脑勺。
“随您的便吧,不过这一切非常麻烦。我去试试看,您过两个小时在这儿等我。”
他去了。叶琳娜走进隔壁房间,把身子贴在墙上,久久地呆立着,好像已化作一块顽石。然后她跪在地上,但是却无法开口祈祷。她心中并无怨尤:她不敢责问上帝为什么不能原谅人,不能怜悯人,不能保护人,为什么惩罚超过了罪孽,就算有罪孽的话。我们每一个人,因为活着,便已经有罪了,没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没有这样一个人类的恩人,可以由于他为人类所带来的好处,便能够希望自己拥有永生不死的权利……然而叶琳娜不能祈祷:她已经化作一块顽石了。
当天夜晚,一只宽大的木船驶离英沙罗夫夫妇留宿的旅店。船上坐着叶琳娜和伦季奇,还停放着一只长形的木匣,上面盖着一块黑布。他们划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靠近一只不大的双桅海船,它抛锚在港湾的入口处。叶琳娜和伦季奇登上海船,水手们便把木匣抬上船去。半夜起了风暴,但黎明时分这船已早早驶过丽多湖。这一整天里都有狂风暴雨,猛烈而可怕,连“罗意达”公司这群经验丰富的水手都摇头了,怕会出事情,在威尼斯、的里雅斯特湾和达尔马提亚海岸之间的这片亚德里亚海尤其是危险的。
叶琳娜离开威尼斯的三个星期之后,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在莫斯科收到这样一封信:我亲爱的家人们,我跟你们永别了。你们从此不会再见到我。昨天德米特里死了。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我带上他的遗体去萨拉。我要去埋葬他,至于我今后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除了德的祖国,我已经没有别的祖国了。那里正准备着起义,他们要打仗,我要去当个女护士,去照料病人和伤兵。我不知道我今后会怎样,但是我,即使德死了,仍然要忠于对他的怀念,忠于他毕生的事业。我学了保加利亚语和塞尔维亚语,或许,我会经受不住所有这一切——那就更好。我已经被带到一个无底深渊的边缘,只好跌下去了。命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并非是没有原因的;谁知道呢,或许,是我害了他吧:现在轮到他把我带走了。我寻找幸福——而我将找到的,或许,只是死亡,显然,应该这样;显然,有罪孽……但是死会把一切都遮盖掉,让一切都得到和解的——不对吗?请原谅我给你们造成的所有的痛苦,这不是我存心的啊,而回到俄国来——又何必呢?在俄国我又能做什么呢?
请接受我最后的亲吻和祝福,并请不要谴责我。
这以后已经过了大约五年,再没有过关于叶琳娜的音讯。写信,打听,都没有结果。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在战争结束后亲自去了一趟威尼斯,又到过萨拉,全是徒劳。在威尼斯他了解到读者已经知道的那些事,而在萨拉,关于伦季奇和他所租用的海船,没有人能够提供确切的消息。有些隐隐的传闻,说好像几年以前,一场风暴后,岸上冲来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具男尸……另一些较为可信的消息说,这口棺材根本不是冲上海岸的,而是卸下来的,由一位威尼斯来的外国太太埋在了岸边,还有人补充说,后来在黑塞哥维那的部队里见到过这位太太,那时候一支部队正驻扎在那儿。他们还描述了她从头到脚一身全黑的衣着。但尽管有这些消息,叶琳娜的踪影是永远地、一去不复返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活着,是隐藏在什么地方呢,或是已经结束了生命的这场小小的游戏,结束了它的这一次轻微的荡动,已经到了死神出场的时候。往往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从梦中醒来,不由得恐惧地问一问自己:难道我已经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啦?生命怎么消逝得这么快啊?死亡怎么离我这么近啦?死神好像是一个渔夫,他把鱼捉进自己的网里,还让它暂时留在水中:鱼儿仍在戏水,但却有一只网罩住它,渔夫随时高兴,便可以把它提出水来。
我们故事中的其他几个人情况如何?
安娜·华西里耶芙娜还活着,在遭受这场打击后,她老了许多,抱怨少了,但哀愁却更多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也老了,已经是两鬓染霜,并且跟阿芙古斯金娜·赫里斯吉安诺芙娜分了手……如今他咒骂一切外国的东西。他的女管家,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俄罗斯人,成天穿着绸衫子,还戴金戒指和金耳环。库尔纳托夫斯基,作为一个颇有气质的而且是精力旺盛的黑头发男人,自然是喜欢金发女郎的,因此他娶了卓娅为妻:她对他服服帖帖,甚至于在思考时也不再使用德语了。别尔森涅夫在海德堡,他曾官费出国留学,到过柏林、巴黎,从不浪费时间,他会成为一位称职的大学教授的。学术界注意到他的两篇论文:《论古德意志法中司法惩处的某些特点》和《论文明问题上城市原则之意义》,只可惜这两篇文章的语言都稍嫌重浊,外国语用得也嫌太多。舒宾在罗马,他致力于自己的艺术,已被认为是最杰出、最有希望的年轻雕塑家之一。严格的纯粹派发现,他对古代艺术家研究得还不到家,说他没有“风格”,把他归为法国学派;他从英国人和美国人那里收到大量订单。近来他的一尊酒神女祭司雕像颇为轰动,俄国伯爵波波什金,一位有名的富翁,本打算花一千斯库多买下它,但终于宁肯付三千给另一位雕塑家,一个pur sang法国人,买下了一座描述一个“在春之神怀中死于爱情的青年农女”的群像。舒宾偶尔跟乌瓦尔·伊凡诺维奇通信,只有这位仁兄一个人至今毫无变化。“您可记得,”不久前舒宾给他写道,“那天夜晚,当我们知道了可怜的叶琳娜结婚消息的时候,您给我说的,那天我坐在您床上跟您讲话的,记得我那时候问过您,我们当中会不会出现真正的人?您回答我说:‘会的。’啊,伟大的俄罗斯黑土的力量!现在,我从这儿,从我的‘美丽的远方’再问您一次:‘喏,怎么样,乌瓦尔·伊凡诺维奇,会有的吗?’”
乌瓦尔·伊凡诺维奇扭了扭手指头,他的捉摸不透的目光正凝视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