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江南读本(大夏书系)
3121900000029

第29章 江南风物(8)

岳飞的部将,虽多为北人,但死后均葬在了杭州。张宪墓原在东山弄口,离岳飞墓只有一华里。张宪是一名蜀中大将,也是岳飞的得意爱将,公元1142年与岳飞父子同时受难,平反后被追封为烈文侯。他的墓到明代时已经荒芜,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一个名叫王天佑的杭州人发现,重新修整一新。上世纪60年代时,此墓尚在,已经被圈进了西湖区人民医院内。据说现在只剩下墓前的石马遗迹了。李宝墓在花港观鱼;“马前张保,马后王横”,前者墓在长寿路,后者墓在法院路;杨再兴家居艮山门,死后百姓建庙纪念他,留下了地名叫“杨墅庙”,一直叫到了今天。

岳飞死后才两个月,战友韩世忠就在灵隐飞来峰建了一个亭子,名曰“翠徽亭”,名为登览形胜,实为纪念岳飞。原来岳飞曾经写过一首《登池州翠徽亭》诗曰:

经年尘土满征衣,

得得寻芳上翠徽,

好山好水看不足,

马蹄催趁月明归。

战友冤死,韩世忠辞官,自号“清凉居士”,头戴青巾,骑驴携酒,后面跟一二小童,纵游西湖,绝不练兵,终究忧愤而死,却留得翠徽亭,今日依旧飞来峰上,俯瞰历史正邪。

岳飞死后,故居被改为太学,宗属亦都被发配岭南。太学生们却说,夜里常看见岳飞在太学中巡行。1276年,元人灭宋,俘虏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以及文武百官和太学生们,统统掳向北方。太学生徐应镰与子女誓不投降,全家在太学旁的岳王祠里祭祀了岳飞之后,集体自杀,民族气节,可叹可敬重!

岳飞平反后,被流放到岭南的眷属又迁了回来,住在今日杭州下城新桥附近,也留下一个地名,叫岳家湾。据说当年栖霞岭下多有店家,开店的也多姓岳,均为岳王后代,衍至今日,又不知留下多少岳家后代子孙了。

如今,你只要在岳庙前一站,看到大门口那块大诗碑,上面刻着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你就觉得英雄浩气,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也是整个民族的。你面对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伟大气节,岳飞是中华民族的岳飞。气节也在参与着历史,在某种状态下,改变着历史。抗日战争期间,杭州沦陷前人们纷纷到岳庙来告别,向岳王爷宣誓要打回来。光复后又立刻去岳庙祭拜,告慰英魂。从这个意义上说,岳飞不是永生的吗!

注释[1]选自《走读西湖》,浙江摄影出版社2006年版。作者王旭烽(1955-),浙江杭州人。作家。著有《旭烽茶话》等。

五人墓[1]

山谷

苏州和杭州并称,西湖边上的“湖上三坟”——岳飞墓、张苍水墓、于谦墓,以及秋瑾墓,几位民族英雄的英灵,使风光如画的西湖,平添了一股浩然正气,令世人景仰。岳飞的“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于谦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让人陡生豪情,特别是女性秋瑾,她的“拼将十万头颅血,誓把乾坤力挽回”,更加激励人心。相较而言,苏州长达二千多年悠长的历史,有太多的柔媚,怪不得有人说苏州是温柔富贵之乡,民风敦厚,文人雅士多,而少燕赵慷慨悲歌之士。

当然事情也不是绝对的,吴地的侠义之人,最早见于典籍的当首推吴越春秋时的专诸和要离。当远在北方的荆轲击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去刺杀秦王的时候,吴地早就相继上演过了恐怖活动,那就是专诸和要离的故事。为了夺得吴国君主的宝座,公子光(阖闾)请专诸去刺杀吴王僚,专诸用藏在鱼腹中的鱼肠剑刺杀成功,自己也倒在血泊之中。后人欣赏他的行为,在阊门内至今还有一个街道,就叫专诸巷,可见他在吴人脑海里的印象之深。另一个就是要离,谋杀对象是时在卫国的僚公子庆忌。要离先是残忍地杀了妻子,并自断右臂佯装负罪出逃,得以亲近庆忌,在得手后,自己“伏剑而死”。比起专诸除了侠义外,要离除了阴谋,还搞了更多的伪装,代价的惨烈使整个行动过程更富有戏剧性、刺激性,他的忠心义胆为后人特别是文人所推崇。要离的墓在专诸巷内,明代“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在沉醉繁华梦乡的时候,也会忽然悲从中来,想到要离这位先人:“独怅要离一抔土,年年青草没城墉。”可见文人对于先辈侠义之风的钦敬和缅怀,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种情结正是知识分子所缺少的。

今天,如我这样的文化人读到这样的故事,已撩不起礼敬的心情,要离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相帮阖闾成功王业,那是他个人的信仰和选择,但残暴地以无辜的妻子的生命作为一种特殊的手段,却是一种恶劣心理的体现。

在诸侯割据、礼崩乐坏的年代,恐怖和暴力,是实现君王梦和霸主梦必不可少的两手,农民加流氓无产者所谓的杀身成仁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其时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准极低,吴国也没有更多的文明开化,远远不是后来的繁荣昌盛。当社会文明的步伐朝前迈进时,这样的故事在吴地就越来越少了。

社会文明越进步,人性的回归越充分。几百年、上千年的不断积累和发展,苏州已是一个山温水软、物产富饶、人文荟萃的文明之邦。这种文化现象带来的人性影响是,为人之道也充满了水的韵味,冲淡平和。商业文化的繁盛,和气生财成了社会大多数成员信奉的处世准则,不争一时之长短,不争一时之胜负。

然而这决不是苏州人性格的全部,在是与非、丑与美、正义和邪恶之间,礼仪之邦的苏州同样有着我们民族一以贯之的认同标准,除了理性的抗争,还有雄视千古的豪情与浩然正气。诚然,苏州缺少民族英雄,这是民族的良心和性格体现,但绝不缺充满人生豪气的知识分子,像范仲淹、范成大等。这更多地体现了一种人文精神。

“齐民亦自有是非,男儿岂可无意气”,在苏州的历史上,她拥有的惊世之举,让人刮目相看的就是上述两句诗所表达的内容。“齐民”就是平民百姓,苏州拥有其他城市所没有的平民英雄!

在阊门的七里山塘有一处叫葛贤墓和五人墓的地方,那里埋葬的六位明代万历和天启年间的平民,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义薄云天的壮举。

未进虎丘山门,沿着黄色山墙向右行,便是通往阊门的七里山塘街,黄石铺路,河沿植柳,与虎丘里人声鼎沸的场面相较,现出一派宁静风光,山塘河驳岸整齐,是重新修聋过的模样。在青水桥和绿水桥之间一处不甚显眼的门楣前,矗立着一座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正是“五人墓”所在地。这是一座显得相当冷寂的小门院落,后面是一片树木蓊郁的后院,在青松翠柏的掩映下是一座高大的圆坟。庭院里还有一座碑亭,是重修的白公堤碑,纪念唐代苏州刺史白居易开凿山塘河的功绩。

万历是明王朝由盛世走入衰败的起始,封建统治的奢靡和腐败日益严重,对东南沿海富庶地区的搜刮和剥削也有增无减,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太监孙隆受神宗皇帝朱翊钧派遣,到苏州增加捐税。明王朝的一大社会问题是太监横行,孙隆大摇大摆到苏州,立刻勾结地痞恶霸到处增关设卡,横征暴敛,这一年恰恰水灾严重,丝价昂贵,不少丝织工厂停工歇业,工人失业,于是“吴人罢市,行路皆哭”。

葛贤名成,昆山人,是一位到苏州城里打工的丝绸工人,他“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应”,率领丝绸工人群起罢市,集会抗议,并付诸行动,在葑门击杀孙隆党羽黄建节,又焚毁孙隆的党羽汤莘、徐成等人的家。对于这起群众运动,明王朝当然惊恐万状,派兵镇压、搜捕。葛贤完全不顾个人安危,把责任一人担当下来,投案自首。判的罪是相当重的,入狱13年,于万历四十一年获释。

明末,手工业的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资本主义开始在苏南这块土地上发芽生长,市镇大量出现,随之而来的就是市民阶层的兴起。葛贤就是市民阶层表达自己意志的英雄代表。

葛贤的行为举止在社会上激起了强烈反响。

陈继儒是当时极负盛名的知识分子,虽是华亭人,却常住在昆山。他在葛贤死后,撰写了《葛将军墓碑记》,为他有智有谋、敢做敢为的壮举叫好,当然也是出于对腐朽时政的不满,有诗《题葛贤墓》:虎丘塘半岁寒时,草木萧萧剑气悲;独荷长镵衣短后,五更风雨葬要离。

陈继儒把葛贤的精神与要离的精神归为一类,那就是忠臣义胆。但是在事物的本质意义上,葛贤和要离是完全不同的精神代表。为公众利益和为君王的利益,是不一样的,他们所“忠”的和所“义”的对象,也根本不是一个载体,个人所体现出来的人生价值也迥然不同。在葛贤等人身上体现的是种正义和反抗压迫,以刚正、激烈的手段来抒发对社会不公正的反抗,是忍无可忍的爆发,是群体意志和行为的集中体现,也可以说是正义对邪恶势力的冲撞,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体现了一种民主的力量而不是个人的行动。

葛贤不是孤立的。在封建社会里,这种抗争不同于农民起义,以武力反抗暴政,更不同于士大夫的“文死谏”。这种行为方式,只有在明代后期以后才会发生,因此实际上它是当时社会政治结构和经济状态的条件下,社会矛盾冲撞的产物。在这种社会环境里,不论工人、农民、市民、知识分子,在面对正义和邪恶、正直善良和阴险奸佞、忠和奸、君子和小人等价值判断上,有相似相近的政治立场、道德良知和是非标准。这是趋同标准,但在整个价值理念和行为判断上,和要离、专诸的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