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上海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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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海派(1)

“海派”之名,最早是源于绘画的“海上画派”和京剧的上海流派,基本上是一个中性名词。但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关“京派与海派”的论争中,“海派”就成为一个批判性的概念,其重点是在检讨上海文化和上海人精神气质中的某些弱点。这应该是关于“国民性批判”思想的一个部分。

其实,在此之前,就有过所谓“上海气”的议论。周作人还以此为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认为“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和妓女的文化”,“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社会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而周作人观察的深刻之处还在于他指出:“上海气的精神是‘崇信圣道,维持礼教’的,无论笔下口头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实在是反穿皮马褂的道学家”。其兄鲁迅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发现了“西崽”,他们“倚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之界”,“觉得洋人势力,高于群华人,自己懂洋话,近洋人,所以也高于群华人;但自己又系出皇帝,有古文明,深通华情,胜洋鬼子,所以也胜于势力高于群华人的洋人”,因此,西崽们都是以“国粹家”自居的(《“题未定”草(二)》)。——今天的上海滩(当然也不只于上海滩)似乎也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西崽”的身影。而另一位作者钱歌川所说的“洋人崇拜”也是遗风犹存。

三十年代由沈从文引发的京、海之争,是围绕着上海社会的资本主义化而导致上海文化的商业化而展开的。批评者(如沈从文)认为“‘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会造成“投机取巧”、“见风转舵”这样的恶俗的世风与文风(《论“海派”》)。而辩护者(如苏汶)断言以商业性为主要特征的“机械文化”即都市文化的“迅速的传布”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文人在上海》)。鲁迅则同时把京、海两派的文化,都收入自己的批判视野,指出:“帝都多官,租界多商”,“‘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京派”与“海派”》)。因此在鲁迅看来,京、海两派迟早是要合流的:鲁迅所关心的始终是文化现象背后的权力关系,以及知识分子和权力的关系,这都是抓住了要害的。

据说今天的“海派”已经作为一个褒义词出现在生活中。但当文学再度遭遇商业时,当年的批判性反思大概也还会有启示意义,它至少可以有助于更全面地来检讨“海派”即上海文化、上海人性格精神气质的优劣得失。

上海气①

周作人

我终于是一个中庸主义的人: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话,因为那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理性与风致。这个上海精神便成为一种上海气,流布到各地去,造出许多可厌的上海气的东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气之可厌,在关于性的问题上最明了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猥亵而在其严正。我们可以相信性的关系实占据人生活动与思想的最大部分,讲些猥亵话,不但是可以容许,而且觉得也有意思,只要讲得好。这有几个条件:一有艺术的趣味,二有科学的了解,三有道德的节制。同是说一件性的事物,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识,又会用了艺术的选择手段,把所要说的东西安排起来,那就是很有文学趣味,不,还可以说有道德价值的文字。否则只是令人生厌的下作话。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社会上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

结果自然是一个满足了欲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态度。所以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供献。关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谓道德都是传统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识道德以至新的女性无不是他们嘲笑之的,说到女学生更是什么都错,因为她们不肯力遵“古训”如某甲所说。上海气的精神是“崇信圣道,维持礼教”的,无论笔下口头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实在是反穿皮马褂的道学家,圣道会中人。

自新文学发生以来,有人提倡“幽默”,世间遂误解以为这也是上海气之流亚,其实是不然的。幽默在现代文章上只是一种分子,其他主要的成分还是在上边所说的三项条件。我想,这大概就从艺术的趣味与道德的节制出来的,因为幽默是不肯说得过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译为“中庸”

的表现。上海气的闲话却无不说得过火,这是根本上不相像的了。

上海气是一种风气,或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滩以后方才发生的也未可知,因为这上海气的基调即是中国固有的“恶化”,但是这总以在上海为最浓重,与上海的空气也最调和,所以就这样的叫他,虽然未免少少对不起上海的朋友们。这也是复古精神之一,与老虎狮子等牌的思想是殊途同归的,在此刻反动时代,他们的发达正是应该的吧。

注释:①原刊于1927年1月1日《语丝》第112期。

洋人崇拜①

钱歌川

上海真是一个怪地方,你无论在世界那一个落角里,也找不出一个与之相类似的城市来。这儿是中国的土地,但大半是外国的主权,租界虽然只有两个,而住在租界上的外国人的国籍,却多得使你算不清楚。我们只晓得世界上有白色人种、黄色人种、黑色人种、棕色人种等等,但据统计家的报告,住在上海的人种,竟有二十七种之多,新辟的市中心区一带,满地都是青草,地上布满着芳馥新鲜的空气,但是除了市政府的一批公务人员,和生长在田间的农人而外,上海所有的三百万人几乎全猬集在租界上。十个屋顶之下,就有将近万人的劳力者在夜以继日地做着苦工,另一个屋顶之下,又有好几千人在对着银幕享受他们的眼福。他们不惜牺牲新鲜的空气,昂贵的生活费,一定要来住在上海的租界上,自然不是无因。西洋的文人,都莫不想到这东方的巴黎来,增加一点他的知识,扩大一点他的眼界,英国当代的文人赫克胥黎就说他在上海看到了柏格森所说的“生命的跃”(Bergson’selan vital);有的把上海认为一个“神秘之都”;有的又把上海认为一个“魔窟”。从前有些西方人,甚至把“上海”这个地名当作一个动词用,来形容那些被人诱骗(到上海)的行为。然而外国许多无识流氓,穷酸措大,却在上海发了大财;又有许多重罪犯人,也潜逃到了上海,而得以逍遥法外。无论那个外国人,他在其本国都在遵守国法,服从尊卑,一到上海以后,便要妄自尊大起来,且无法无天,什么坏事都干得出。尤其是最近,某国的势力特别膨胀,于是乎贩卖毒物,假造钞票,种种法外的坏事,无所不为。我从前就认识一个早×田大学的毕业生,用洋人的招牌,开了个香烟厂专门出冒牌货,后来闹得被领事馆驱逐回国,临行还以发工钱为由骗了我四十块钱走了。这种大学毕业生,我在他本国是从未见到过的。上海竟有这种怪力,可以把他们都吸收拢来。

上海在外国人眼中是一个既可以发财,又可以逃罪的绝无仅有的好地方,就是我们内地的国人,也认为是一个繁华渊薮的黄金乡,十几岁的乡下姑娘,你只要对她一说到上海,她便要为之眉飞色舞,你再诳告她到上海的工厂去作工,每月可以拿到好几十块白花花的洋钱,包管她就可以跟你背了父母逃走。至于到了上海以后,并无工可做,只赢得旅馆里被人奸宿,终而至于被卖,流落为娼,那却是她未到上海以前所不暇顾及的。

有人说上海是阔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其实托庇于洋人势力下的阔人,又何尝享受过天堂的安乐,他周围满布着危险,只要他戒备疏忽一下,他便要被匪绑去,以后死生莫卜,有时标金生意做贴了本,几百万的家产在几分钟之内全属了别人,甚至破产都不足于抵偿时,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自杀。上海的阔人有许多都不能寿终正寝,失败时的自杀,得意时的被绑、被杀,正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上海何尝是阔人天堂呢?说上海表面是天堂,里面是地狱,那或者还相差不远。光滑宽大的柏油马路,二十几层的高楼大厦,妖艳的跳舞厅。伟大的电影院,以及回力球场,跑马厅,跑狗场等等,把上海装饰得多么热闹,多么漂亮。远远地望去,确是一个天堂。但你只消揭开那层表面,随即呈现到你眼前的,便是一个百孔千疮,满身浓毒的社会。人间的罪恶,残忍的行为,非人的生活,严酷的私刑,每天每夜都在这儿进行着,使你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然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板们,却只知从别人身上榨取利润,对于别人生活的痛苦,却是充耳不闻,熟视无睹的。他们眼中所看见的,只有金钱,而无生命。最可恨还是那些狐假虎威的洋奴,他们对于洋人,摇尾乞怜,对于国人却特别凶恶,使人怀疑他们是狗子转胎,生来就无同情心的。

义和团曾打出过灭洋的口号,但他们终于被洋人的枪炮所灭,屈服的民族,于是一反从前的态度,由灭洋而变为尊洋,因为他们灭洋的方法是以法术抵抗枪炮,是以精神对抗物质的,所以到了尊洋的时候,也只是盲目地崇拜,不知辨别是非,或断定当否。

洋人在中国所施的专为消灭国人的民族意识的教育,总算成功了。一般无识者对于洋人的崇拜,还算情有可原,现在一般大学、中学的学生,也只知有洋,不知有汉,却使我们不能不佩服洋人的手段。谁个大学生,不爱穿洋装、说洋话、吸洋烟、用洋货?在他们看来洋货总是好的,洋人总是对的。学校里的教授,要不能说洋话,便要为他们所鄙视,他们即算听不懂,但仍然希望洋文听讲。他们不必要自己能写中文信,只要能写洋文信,就满足了。他们每个人都想起一个外国名字,自己的署名,照例是用洋文。摩登一点的女人,没有不希望她们的丈夫或爱人穿洋装的,中国长衫在她们眼中,实在太难看了。

如果你说穿洋装,买洋货,并不被洋人崇拜,那末,我还可以举几桩极端的例出来。你听了这个惊人的事实以后,我想你决不会再有异议罢。

无论怎样一个下贱的人,他对于他的性命总没有不爱惜的,然而许多高等华人却随随便便把他们的性命交给一些外国的庸医,到死不悟。外国医生的过失杀人,他们不敢追究,且相信是自己该死。真正得了不治之疾,临危才停止吃中国补药,送至国立医院里去,死后他家人便要告那些医生玩忽职守。中国医院里八角钱一针的针,或十块钱照一次爱克斯光相,虽然价廉物美,病人却常要怀疑药品的效力和医生的手术,他宁肯到外国医院里去打十几块钱一针的针,照百两银子一张爱克斯光相,即算所打的针,所照的相,完全一样。有时就在同一个医院中,外国医生要病人怎样,他便怎样,中国医生的指导,他却常常不肯照办。有次某医院所雇作招牌的外国医生替病人抽水,因手术不高明,竟钻到血管中去抽出一筒血水来,病人什么也不说。第二次由一中国医生来替他抽水,抽完以后,他反而找着那医生噜苏起来,理由是外国医生抽出来的是红的,为什么他抽出来的是白的呢?一定是他手术不好,岂有此理!那位中国医生只好默然而退。

在中国来行医的洋人,大半都不是真正的医生,好医生决不至于离开他的本国,反之,不三不四的医生在他本国却立不住足,只有到中国来可以不受检查,自由行医,杀人不犯法。而且可以赚大钱,有人信仰,每成为一个应接不暇的时医。只要黄头发,碧眼睛,就可以表现他的本领了。

另外也偶有几个因游历到中国来的外国医生,他们却爱把中国人作他们学术上的试验品。新死的名导演郑正秋,就曾在返老还童,保持青春一类欲望下,受过一个德国医生的宰割,他这个幸运者(因为在他前头的一个,已经被割死了!)从那以后,便成为一个多病之身,孱弱不堪,终至因此促短了他的天年。

洋人之人能爱惜中国人的性命,不足为怪,所怪的就是中国人自己的崇拜洋人,执迷不悟,死都愿意死在洋人手里,这种心理是很难理解的。上海洋人的作威作福,并不是当初就如此,没有臣下做不成王,中国人若不那末盲目地去崇拜洋人,洋人在中国人的眼中,决没有今日这样高贵。做人固然用不着妄自尊大,同时也用不着妄自菲薄。洋人不是绝对的好,中国人也并不是绝对的坏。卡来耳的英雄崇拜,是因为那些英雄确有值得我们崇拜的地方,中国人的盲目地崇拜洋人,徒然惹起洋人的鄙视。它们对洋人不予以分别待遇,学者贵人,伧夫走卒,都一律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在他们间真正应被尊敬的人看来,无异反降低了他们的身份,我们叫他几声洋大人,他们不仅不能体恤我们的愚诚,反要认为是我们奴性的表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