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上海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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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民间戏剧里的上海

上海市民,至少是老上海,在他们的生活里,是离不开滑稽戏和沪剧这类地方戏剧的。

用的是地道的上海方言,全是从普通市民生活里就地取材,表现的是实打实的世俗趣味。它的功能、作用,就是劳累后的娱乐与放松,当然也是自我的展示,每个人很容易从某个剧中人中发现自己和左邻右舍,自然又是一种相互交流与认同,终于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了。

但也因此有了“上海方言里的人生”。鲁迅曾提倡“从小说来看民族性”(《马上支日记》),其实从地方戏剧中是更容易看出一方土地上的民心、民性、民情的。

上海方言剧里的人生①

王安忆

四顾左右,大约还没有类似上海方言剧的戏种,是将这么近在眼前的生活搬上台去的。那都是在你家隔壁,或楼上楼下,并且不是十年前五年前,仅只是昨天晚上。它还等不及你对这生活作出评价,拉开批评的距离,就已经再现眼前。由于它是用上海这种方言演出的,它甚至还无法拉开审美的距离。上海方言是这样一种功用性的语言,它是专门用于实际生活的,并且,是巷里人家的实际生活。它论的是生计,却不是质朴到根本,有吃还是没吃,有活还是没活,那就要出哲理了。它论的是温饱的质量,讲究些价值体现,却又不是精神内容的,那也要出哲理的。这种方言里,描述心情、思想、道德一类精神修养的词汇极少,基本上无法务虚。所以,便可以想象上海方言剧,也就是人们俗称的滑稽戏是怎样的面貌了。

像这种实打实的戏剧,倒是谈得上活生生的。不管那剧作者最终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道理,戏剧过程里透露的却都是些不成礼数,有些蛮的,还有些不知耻的,因为天真和坦率,倒叫人不计较了。这是可以窥出上海人的人生观念的,虽然是未加总结,有些零乱,却是真东西。这戏所以称得上“滑稽”,在我看来,不在于幽默的言辞,上海方言也谈不上有什么幽默,它是直笔笔的,至多油嘴滑舌罢了。它的幽默是在它对人对事的态度,那么豁达,而这豁达完全不是因为眼光远,恰是眼光近。那么简明扼要,也不是因为想得深,而是想得浅。它那么不成体统,又不是因为叛逆精神,反是顺势顺情。每逢看到这里,禁不住就要哈哈大笑。有一出戏里,独生子炒股票输了,绝望之下跳了楼,老子听到消息,怔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观众说:好,这下绝子绝孙了。你说你能不笑吗?

这种人生观是谈不上有什么理想的,所以它不是高尚的人生观。可它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虚无。它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事情做,没有目标,却有着计划。眼睛只看那些看得见的,握不着的不去想,握得着的便是盈盈一把。

它是实惠,过的是小日子,可是许多大世界,倒是它们聚沙成塔地垒起来的,比如上海这城市。所以,这人生观还是勤劳,难免是有些盲目,做起来再说,可做到头来总归有收成。有时候我们也需要这个,它可以把我们从渺茫中拯救出来。它确是不升华,可它也绝不堕落,它攀附的是中间的那一块地方,上下两头都是太抽象。因此,它们也是有道德的,它们不会允许沦丧,从它们的实惠着眼,也是要保持自律的。它们在小地方很计较,一分一厘都算得很精细,但在大的方面,比如人生,它们倒并不计较得失,不算这本账的,所以它们才能看不破。

这样,上海的方言剧虽然是低俗的,却也能给人力量,它让人窥眼在人生的实处,那些抓挠得着的地方。这其实也是需要有信念的,信念是把眼下的每一日过好,积攒起来,不就是个人生长度?不信,你就去看一回滑稽戏。

注释:①选自《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

阿必大①

上海沪剧团整理文牧执笔

婆婆:(唱)冬天日出黄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务。

伲个当家人名字就叫李九官,

常常在外头贩猪猡。

老夫妻只有一个独养子,

身材生得矮勿过,

一尺三寸长衫着仔地上拖,

人人叫伊石秤砣。

我们老夫妻俩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哉。勿晓得为啥养勿大,还是小来一点点,一件长衫只有一尺三寸长,穿在身上还在地上拖发、拖发。不过囝末小,聪明倒聪明来。有一次,我老头子心情斜好,他讲老太婆,我带你去白相。我讲到哈地方去白相?他讲领你到上海去白相大世界。我讲好的。我想,我们老夫妻俩一道去白相,小囝甩在屋里,我倒有点不放心。我同老头子讲,要末领秤砣一道去。老头子讲好的好的。我们三人一道到上海。到上海路远,要乘车子,我们乘着一辆车子狭油油,长末蛮长,上头有条小辫子吊起来,开的辰光“嘴喈嘴”会响的,人家讲这个叫“当当车”。上了车,有人走过来叫卖票。他讲大人要买票,小人可以勿买。伲囝十六岁了,不买票,想想难为情。他倒要面子的,就顶发顶发顶起来。我想,你顶起来要买票的。我就轻油油的拿他长衫袖子管一拉,肩上一压。伲囝真聪明,就朝地上一埋,矮脱半个头,就此一张“当当车”票子勿曾买呀。我们进了大世界。喔唷!大世界里闹猛来,走进门口,有两面哈哈镜。我想去照一照,我勿晓得门道,照着一面长的,一照末,一吓呀,一个人长来象根电线木头。伲个囝也去照了,照了一面短的。啊呀,囝呢!仔细一看呀,伲个囝象踏扁了的灯笼壳子呀!好白相来。我是自己养的,欢喜来,小末小,小惹劲②,一点都不占地方,做起衣裳,料作也好省点啦!嗨,恨只恨——

(唱)隔壁邻舍都在讲究我,

讲我养得出迪种能格好宝货,

啥人家的姑娘肯来做媳妇。

我是越听越光火,

就托南村许媒婆。

事情真凑巧,

陆家宅有个陆寡妇,

新死男人实在苦,

她有一个侄囡名叫阿必大,

我难为十块钱,

一套花布短衫裤,

从此后,

我有了媳妇做婆婆。

提起必大迪个死货色末,真象踏碎皮球一包气。我想屋里人手少,事体多,领个养媳妇来好替替手脚,舍人晓得,十个多月来,一粧事体都看勿入眼,真正叫讨手脚。讲讲她,不懂;骂骂她,不痛;打打她,人家讲我做婆阿妈太凶。天下世界婆管媳妇嘛也不是我行出来的呀,这个末历朝下来是这样的。唉,做人真正难呀!

(唱)提起必大这个死货色,

贪吃好咽真懒惰。

真是无媳妇熬媳妇,

有了媳妇气煞婆。

(开门出外盼望)我的宝贝儿子,跟了他爹出门贩猪,一个多月呒没回来,不知身体好伐?我开开门看看他们回来伐?勿象!看今朝天气蛮好,还是到观音堂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保佑!让他们爷囝两家头在外面顺顺当当。(进门来)让我叫必大出来,(喊)必大!必大啊!(愤怒唤)死货色!

[阿必大内应:“嗳!婆阿妈!”

婆婆:叫她必大倒不理我,叫她死货色末就婆阿妈。我自己骂自己呀,(怒,向内)给我死出来!

[阿必大内应:“来啦!”上。给婆婆凶狠的目光吓住。

阿必大:婆阿妈……叫我做啥?

婆婆:死僵僵地,你在做啥?

阿必大:在里面汰衣裳。

婆婆:(责怪地)汰你的老衣!

阿必大:婆阿妈,是你的衣裳。

婆婆:今天我又呒没换过!

阿必大:是你昨天换下来的。

婆婆:昨天的为啥昨天勿汰,要摆在今朝汰?

阿必大:昨天一早起来,你就叫我纺纱、弹棉花、搓条子,一直做到半夜里。婆婆:好哉,好哉!做得苦煞哉!被人家听见了,好听伐?能有多少生活,手里一滚就做好哉!也用不着磨到深更半夜,难为多少灯油。

阿必大:(不敢讲话)

婆婆:对你说,今朝我要烧香去。

阿必大:婆阿妈要烧香去?

婆婆:听见我要出去,你开心来!眉开眼笑,(学阿必大口气)婆阿妈你去烧香去啊!告诉你,我去烧香,你在屋里做生活。

阿必大:婆阿妈!做啥生活呀?棉花早已弹好,条子也搓好,纱也纺好,龌龊衣裳也汰好了。

婆婆:死货色!生活做得完啦?生活生活要生出来的。早晨头弹棉花,下半天搓条子,夜里纺纱。

阿必大:(哭)啊……又要做到四更里了……

婆婆:你啥哭得出,眼泪水迪能多,给我缩进去。

阿必大:婆阿妈,眼泪不好缩的呀!要末揩脱。

婆婆:你只死货色,勿要勿知足,我看你做媳妇比我做媳妇辰光好得多啦!象我做媳妇是真正苦,要做来脚勿登地,早晨做到夜,吃是轮不到的,困觉是呒没名份,两只眼睛酸了睁不开,只好挨班落班困,真正酸末叫一只眼睛困一息;这只酸末,这只闭这只睁开啦!两只眼睛都要闭下来,那能办呢?拿两根茶叶梗子撑起来。死货色,我问你:平常弹多少?

阿必大:八两。

婆婆:我今朝去烧香,看在菩萨面上少弹点,弹半斤。

阿必大:婆阿妈,一样的。

婆婆:瞎讲,八两是八,半斤是半,八两多半斤少。

阿必大:婆阿妈,我懂的,是一样的。

婆婆:敢回嘴!(扭阿必大的手臂)

阿必大:哇……(哭)

婆婆:兜起来,拿棉花!(打开花包,取出棉花)

阿必大:(解下围身,铺在地上盛棉花)够了,婆阿妈,八两多了……

婆婆:还不到四五两呢!

阿必大:婆阿妈,够了呀!

婆婆:再加点。

阿必大:太多了弹勿完。

婆婆:死货色,买糖要三饶头啦!再加点,拿去吧!

阿必大:婆阿妈!到啥地方去弹呀?

婆婆:老地方,三老太婆家!

阿必大:婆阿妈,三好婆勿肯借了。

婆婆:啥体勿肯?

阿必大:三好婆讲……

婆婆:讲啥?

阿必大:她讲你自己屋里有啦不用,常常到她们屋里借来用,拿她们弓弦绳弹来断完,弹花衣棒弹来旧完,勿肯借啦。

婆婆:这老太婆倒邪坏呀。我和你枉为是几十年的老姐妹,啥,这点情份也没有哉,在小囡面前说坏话。你只老太婆想想看:你问我借过东西伐?你啥忘记了哉!有趟你问我借仔粳米还我糯米,我响啥伐?阿必大:糯米好吃呀!

婆婆:那末粳米涨性好呀!还有一趟你问我借鸭蛋还我鸡蛋末我同你讲啥伐?

阿必大:婆阿妈,鸡蛋吃了补。

婆婆:死货色!那末鸭蛋大呀!喔唷!我想想气来!还有一趟仔,你问我借稻柴还我花萁柴末,我也不曾同你响哈呀!

阿必大:婆阿妈,花萁柴火力旺呀!

婆婆:死货色,稻柴灰多呀。还有一趟啦,你问我借只绣花针,还给我只扎底针,我对你响啥伐?

阿必大:婆阿妈,扎底针大呀!

婆婆:绣花针上有尺把长的线啦呀。这只老太婆,有嘴讲别人,无嘴讲自身。

阿必大:婆阿妈,三好婆勿在屋里,你骂她做啥啦?

婆婆:死货色,勿在好骂呀,在末,大家勿要吵相骂啦?你做生活,我烧香去哉。

阿必大:婆阿妈,你啥辰光回来呀?

婆婆:死货色,要你管我啦?!嗨!我晓得你呀,等我前脚一走,你拔脚出去白相哉,晓得我要转来哉,你就挨发挨发再死转来是伐?你想偷私怪(注:偷懒)。

阿必大:婆阿妈,不是的。

婆婆:那末做啥?

阿必大:我……我吃的呢?

婆婆:死货色,生活还没有做,倒先想吃了。

阿必大:我做仔一早晨生活,还没有吃过饭呢。

婆婆:啥!啥人叫你不吃?

阿必大:锅子里已经没有了啊!

婆婆:(旁白)锅子里已经没有哉?(对阿必大)灶脚边上。

阿必大:婆阿妈,灶脚边上是猫吃的呀!

婆婆:管它猫吃的狗吃的,总归吃得饱的!

阿必大:冷的呀。

婆婆:冷?放在太阳里晒晒热。

阿必大:毛也长得很长了。

婆婆:毛长末,吹脱点,吹勿脱末拿只板刷刷脱点!

阿必大:已经酸了呀。

婆婆:酸?酸往肚里钻!你只死货色,要烦煞人哉!

阿必大:(哭泣)

婆婆:(拎香篮出门)把门关了!闩了,撑了,我不回来,不许你开门。阿必大:关了门,里面暗,做生活更看不出的。

婆婆:暗?不会把门闼吊起来吗?

[阿必大吊门闼。

婆婆:(旁白)这死货色,象肚里吃仔门闩回勿转来,真正要气死我。喔唷,阿弥陀佛……(边念边下)

[阿必大关上门,搬出工具,坐在小凳上弹棉花,想起心事。

阿必大:(唱)手弹棉花想想苦,

忍不住双珠眼泪落胸脯,

从小爷娘身故世,

兄妹两人受尽苦,

幸亏是爷叔婶娘来照顾。

爷叔也是家穷极,

叫哥哥拿了衣衫进典当铺。想勿到哥哥会打伤汪朝奉,闯出了泼天大穷祸。

爷叔急得身故世,

婶娘就此做寡妇。

苦处轮到我阿必大,

婶娘啊!你会答应许媒婆,

我十三岁就做了养媳妇。

轿子一到三岔路,

我听见人家三三两两勒讲究我。说阿必大啊阿必大,必大生来命里苦。

为啥别的村庄勿去给,

偏要给在李九官家做媳妇。

小官人生得矮小勿象样,

婆妈是凶来象只雌老虎,

说我一到婆家要吃尽苦。

我在轿子里……

真想腾云插翅逃生走,

只恨害人的许媒婆,

她拦住轿门看牢我。

到婆家,起先三日还算好,好象婆妈还欢喜我,吃得饱来穿得暖,

轻便生活是我做。

三朝一过到第四日,

婆妈开口就喉咙粗,

轻便的生活婆妈做,

重的生活交给我。

四更天困来五更天起,

困觉也呒没好床铺。

勿是骂来便是灯,

身浪厢呒没一块好皮肤。

我到此地……

婶娘也勿曾来望过我,

婆妈她勿许我走走娘家路。

我好象断线风筝跌落在深山里,

纸破骨断无人来照顾我。

真是想想苦来算算苦;

象黄连树做凳子我坐仔苦;

象黄连树做踏板我立仔苦;

黄连汤淘饭我口口苦;

黄连水沐浴我一身苦;

我好象药材店里一块揩台布,

揩来揩去全是苦,

真象满园落苏(注:茄子)经勿起啥霜来打,象东海洋里黄沙经勿起浪来磨。

迪能看芦席盖被娘家好,

蚌壳里煎汤自暖肚。

世界上养仔女儿苦做苦,

决勿要做人家养媳妇。

注释:①选自《阿必大》,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3月出版。

②小惹劲:沪方言,小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