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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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寺观香火(1)

明人刘侗的《帝京景物略》,分区记述北京内城、郊野的山水、园林、刹宇诸名胜,其中尤以寺观庙庵的撮录数量为多、介绍最为详备。对照此书,你会发现那些当年香火缭绕的古迹,如今十九已只剩下个空洞的地名,建筑实物却荡然无存,真正是“名存实亡”。唐人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对于今日北京而言,却是连“黄鹤楼”也已无迹可寻。所以,本组文章或许可以当作挽歌来看。

北京过去各大庙,每年按固定日期开庙会。当年北京春天的庙会最热闹的要数妙峰山庙会了。“七七事变”前的近百年里,旧历四月里妙峰山庙会,虽不能说是倾城出动,也实在是联袂如云了。光绪年间有人这样记述:“每岁四月朔日开庙,望日始闭,半月中进香者,西直门起,经海淀,南至大觉寺,数十里,车殆马烦,络绎不绝。”容肇祖的《妙峰山进香者的心理》,不同于一般文人论述游踪,流连风景的“美文”,值得品味的倒是热闹场面背后的香客的心态。

有兴趣者还可以参阅《帝京景物略》(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找出与上述宗教景点相关的记载,比较对照。

史铁生《有关庙的回忆》记述了作为宗教象征的寺庙如何自日常世俗生活中淡化、退却,以至消失的变迁。童年的追忆与青春的伤悼如如歌的行板,融入终归荡然无存的寺庙的凭吊,不落痕迹的哀惋之情如盐入水,耐人品味。不妨把它与《我与地坛》并观,体会那种“大音希声”的悲悯情怀。

妙峰山进香者的心理①

/容肇祖

一个伟人死了,当然有不少崇拜他的人物表出一些同情,挥洒几把眼泪;一个亲戚或挚友发达尊贵起来,当然显露多少快感和愿望。这都是情感的作用。人是理智的动物,但是人的生活多少是靠着在理智背后的情感。情感可以鼓舞人们的兴趣,振奋人们的精神。宗教的信仰,是人生最大的一种情感,比着上述的二种情感,有时势力还更大。原人时代,宗教的信仰,已铭刻在人心,恐惧与愿望,祈求与祷祀,大都是免不去的。随着社会种族的发达变迁,受制度,风俗,习惯,环境的限制,情感的表现,不能不受限制了,换言之,就是情感的表现,跟随着制度,风俗,习惯,环境的关系,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而发泄。情感的发泄,于个人生命是很有利益的,由情感的发泄,可以增加人的生活力。人生在世,每容易因呆板不变的生活与疲劳,及愁苦忧患的境况,而生厌世的观念。但是现世的眷恋,未来的希望,能够摆脱么?未来的希望,是世界上无穷的过去及现在与未来所用以羁縻着无穷数量的忧愁,苦恼,厌恶,无聊的人生,而同时一切的人生都抱着未来的希望。未来的希望,可以由满意的安慰,使人们有似预尝甘美的味而觉人生的兴趣愈浓。情感的发泄与满意的安慰,两条小港交叉合流,从宗教的信仰上很可以产生这种功用。我从妙峰山进香人们的心理上可以见出。

妙峰山顶有天仙圣母碧霞元君庙,在京城西北八十余里,山路四十余里,共一百三十余里,每届旧历四月初一开庙半月,环绕村落,男女辐凑,不惜盘绕崎岖山路,进庙烧香以求神灵福佑。烧香后,则在庙门外买些纸制花,蝴蝶,虎等类,插带头上,叫作“带福回家”。(虎,蝴与福音近。)(常惠谨按:北京人皆以蝙蝠象征幸福,因“蝠”与“福”音同之故。至于“虎”,“蝴”二字决不与“福”有何相关,倘云声音相近则更远矣。)这种神秘的意义,在信仰者的心理是很难解答。他们自己是不求解答,不容解答的。我们在客观方面研究他们的心理,有下列二种的关系:(一)情感的发泄——妙峰山附近一带村落的人民,大多数职业是农工与耕作。他们拥有缠足的老婆,高瘠的土地。天然的风景,浏览到觉没趣了,崎岖的山路走惯到觉平坦了。在这种枯燥无聊的生活中,都没有什么变化,有时有机会跑进城里,把一年收获的桃仁,杏仁,(桃杏的出产,都不能食,只有杏仁,桃仁可卖。)不过卖百枚,二百枚一斤,城里的境地虽可以赏心惊奇,但是城里的快活,是山乡穷壤的人所能享受的么?进城后卖得的一年生活的费用,除买些粮食大布及零星家用器具外,总需储留一些必需的款项,能够多花几枚呢?情感上虽然可以得到小小愉快,能够大大发泄么?在北方的四月,和南方的上巳前后,暮春天气约略相同,夭桃始华,新草初萌,妙峰山的娘娘庙就由初一日起开庙半月,把一带人迹罕至的山道,也弄得热闹不过,进香的道路,三道蜿蜒,在夜分路灯的联续中,显现出来。(三道,一从北安河,一从大觉寺,一从三家店。)沿路数里之间,则有茶棚歇息。山居的人民不能不拜神的福佑,带同家室,进庙烧香。幽隐的心怀,可以在向神膜拜之时,默默发舒,求神福佑。到庙时,尽着香薰热闹的人海中,可以由情感的发泄,达到出神的境地,而为极端的喜悦。回时,插花满头,好像大战的凯旋,竞赛的获奖,橄榄冠也好,冕旒也好,谁能及他们的荣誉,谁能比他们的快乐呢!当我们上山时,在松棚,遇狼垡村如意善会进香团体,约有百数十人,携带祭品,乐器及刀枪武器之属,在松棚参神毕,略一歇息,即人松棚后园,操演刀枪技击。很可以表示他们尚武的精神,而同时可以见他们从情感的发泄得到娱乐。他们上山顶后,奏乐参神,年老会长,当中拜跪,捧烧方柱形的黄表,为全辈祝福,各人分列矗立,此际的娱乐,当非言语所能形容。此外城居的人(妇人尤多)借着烧香求福的机会,也可以饱看一些山光,多吸一口空气,就是没有赏鉴好山色的兴趣,也可以从礼拜神像及凑热闹的心理,发露情意上的欢娱。我以为这种的娱乐,是和年节一样的可以娱乐。一般人在年节中,借着祀神,便可以略具些酒肴,所谓“一则为神恩,二则为弟子”,从节俭而略奢华,从限制而暂放纵,是最可娱乐的。总之,妙峰山进香的心理,由暂时生活的变化,舒泄个人的胸臆,发展美满的感情,是很有效用的。

(二)满意的安慰——妙峰山附近一带业农的居民,一年的生活费用,全靠着桃杏及一些其他农产的收获。除极小部分可以得山涧水的灌溉外,每年都是眼巴巴望天吃饭,要是天不做美,一遭旱魃,什么收割都没有了。他们受着自然环境的支配,确是可怜。在这种自然环境之下,心理上总是要求帮助,要求一个有支配自然的权力者,不能不想到神。碧霞元君的起源,可以不必去寻问,她的能力是否能为冥冥中的主宰可以不必去证明,不理她经历多少的年期,不管她是否有求必应,她的庙貌巍峨,高立山顶,在乾隆十四年妙峰山进香碑记上,所谓“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感应万方,神化无极”,这种想像的推崇,当然在一般进香人们心理上是有的。他们的迷信,就是他们太受自然环境的支配而要求满意的安慰。进香的时候,就是农事的开始,如果一年得着丰收,就当为神的恩惠,如果遭着岁歉,就是怀疑自己奉神不虔,待明年丰稔,又以为非神力不至此。在农事方始之时,雨旸与否,恐惧忧虑,满布于心,一经进庙烧香,就可以得着安慰,一切忧虑恐惧消除,尽人力以待神的福佑。这样看来,神自然是灵应,神自是有无上的权力。神就是破除人们的怀疑,给与人们以安慰。我们可以不管神的灵应与否,我们总可以知道他们大多数的农民,由着神的信仰,增加他们工作的能力。其次,就是为着自己或所亲者的疾病,灾难,贫穷,无子,忧戚,等等,不辞远道,进庙烧香。这种烧香的人们,不论是否在将来可以偿他们的愿望,但是总可以使他们发出一种信心,得到一种安慰,而暂时可以在他们心理上减少种种的悲虑与忧愁。“带福还家”,就是种种希望实现的保证。满意的安慰,没有比神力更大的了。

上述二种关系,就是“朝顶进香”人们大多数的心理。我们不需歌颂进香的效用,我们亦不必鄙弃进香的迷信,但是从妙峰山进香人们得到的娱乐与安慰二方面看,不能全说他们是不对的。娱乐与安慰可以发展人生的潜在力,由此可以增进社会的效能。娱乐与安慰可以鄙弃么?宗教使我们人类安心满意,使我们发生乐观,不论所信仰者为何,崇拜物也好,崇拜自然也好,崇拜一神也好,崇拜多神也好,都有这种的功效。宗教与制度,风俗,习惯,传说,环境的种种关系相依附,我们能够打破么?宗教的信仰,有形式的打破尚易,没形式的,打破实难。假如我们打破宗教的迷信仪式,风俗习惯未必即跟随着变更。我们可以由政治的势力,禁止妙峰山的进香,捣毁妙峰的神像,不管他们处着的环境如何,风俗习惯如何,把他们的娱乐与安慰掠夺了去,行么?妙峰山的山路,是凭迷信的心理,每年集款修道,不然,官吏不管,居民又没能力管,游人亦不易到了。(我国官吏很是不管道路的好坏,虽城市中亦不免。我们觉得神的能力比官吏多么大呢!)

我以为风俗习惯的改变,是要从环境上改变,从教育上收效。各村落进香的人们,受环境的限制,没受过良好教育,妇女缠足(非缠足,没人娶),信仰多神。信仰是随社会与人民程度的进化变迁,如果没有方法改变他们的环境,利便他们的交通,开发矿产,发展农林,从教育上训练好他们农工职业的技能,由他们自信的能力与社会良好的组织而给他们一种娱乐与安慰,恐怕他们的信仰是不会进步的。要是他们一切的环境情形没有改变,教育又没发展,我们还是保留着妙峰山的古庙,听他们年年修一次路,烧一次香,得到些快乐与安慰吧!

注释:①选自《京报》副刊第147号《妙峰山进香专号》,1925年5月13日版。作者容筆祖(1897-1994),文史学家。著有《魏晋的自然主义》、《李卓吾评传》、《李贽年谱》等。

有关庙的回忆①

/史铁生

据说,过去北京城内的每一条胡同都有庙,或大或小总有一座。这或许有夸张成分。但慢慢回想,我住过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确实都有庙或庙的遗迹。

在我出生的那条胡同里,与我家院门斜对着,曾经就是一座小庙。我见到它时它已改作油坊,庙门、庙院尚无大变,惟走了僧人,常有马车运来大包大包的花生、芝麻,院子里终日磨声隆隆,呛人的油脂味经久不散。推磨的驴们轮换着在门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滚儿、大惊小怪地喊叫。

从那条胡同一直往东的另一条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庙,香火犹存。或者是庵,记不得名字了,只记得奶奶说过那里面没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领我去的地方,庙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么燠热难熬,一走进那庙院立刻就觉清凉,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庙堂的石阶上,享受晚风和月光,看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僧尼们并不驱赶俗众,更不收门票,见了我们惟颔首微笑,然后静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有如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庙堂中常有法事,钟鼓声、铙钹声、木鱼声,噌噌,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诵经声如无字的伴歌,好像黑夜的愁叹,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终于得以舒展便油然地飘缭起雾霭。奶奶一动不动地静听,但鼓励我去看看。我迟疑着走近门边,只向门缝中望了一眼,立刻跑开,那一眼印象极为深刻。现在想,大约任何声音、光线、形状、姿态,乃至温度和气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说不清楚,却永远记住。那大约就是形式的力量,气氛或者情绪,整体地袭来。它们大于言说,它们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致使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本能地审视而不单是看见。我跑回到奶奶身旁,出于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种地方,或通向着另一种地方;比如说树林中穿流的雾霭,全是游魂。奶奶听得入神,摇撼她她也不觉,她正从那音乐和诵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种地方吧。我的年龄无可回想,无以眺望,另一种地方对一个初来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我钻进奶奶的怀里不敢看,不敢听也不敢想,惟觉幽冥之气弥漫,月光也似冷暗了。这个孩子生而怯懦,禀性愚顽,想必正是他要来这人间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