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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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书肆与学堂(2)

“北大”系于人物。我得说,我的“进入”北大,多半因于当初偶尔(也一半是不得已)选择的专业。第一次打动了我,唤起了某种“骄傲”的,是蔡元培长校的北大,鲁迅、周作人等等执教的北大。这北大在我三年读书期间愈重愈大,终于将我原来的那个“北大”遮蔽了。后来我又仔细地读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中的《北大感旧录》,对其中人物、由“人物”构成的人文环境更不胜神往。那即使算不上最称辉煌的学术文化时代,也是一个其人物最富于魅力的时代。而“魅力”由知识背景更由性情造成。这也是我所要研究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第一代人的魅力所在。

当着文献资料不再能使我的想像餍足,我即自然地在王瑶先生、吴组缃先生们那里搜寻“那个北大”。他们毕竟是距蔡元培的北大更近的一代人。应当承认,我是在这些先生处境最狼狈时,开始注意到他们的。我看到了他们的被羞辱,被公开批斗,排列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示众,听说过他们的或软弱或顽强,现在也还记得流传在学生中的笑料趣闻。却正是这些故事,最终使他们的形象生动起来,以至我1978年因研究生复试而重返北大面对王瑶先生时,那些旧事并未使我有什么不敬,倒是有一点因熟识而来的亲近之感。但你大概想像不出,初回北大时,甚至称呼“先生”也有点别扭。这称呼像是废止已久;“文革”期间,我们是直呼“王瑶”的。

此时我们已是中年人,自以为有了充足的世故与阅历。研究老师从来是学生的一种功课。二三好友在一起,不免将其先生作为话题,以至未曾亲聆那先生教诲的,也似在想像中熟悉起来。在“文革”后宽松的环境中,我们首先恢复的,似乎就有对于人的鉴赏力;而我们的老师,则提供了最适于鉴赏的对象。吸引了我们的,首先是“性情”;而这性情保存之完好,甚至令我们迷惑——它们是怎样避免了戕害的?这种避免怎么可能?我还记得“文革”“清队”期间被安排在班上接受“群众监督”的林涛先生。即使在那个野蛮时期,林先生的优雅风度,也像是有某种感染力,比如令人不忍粗暴。去年冬天,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里遇到了林先生夫妇。那是一个晚饭后,我走在由食堂回宾馆的路上。路灯与树影下,穿着白色西服的林先生笑容可掬。我在那一瞬,想,大陆出席所谓“国际学术会议”的,岂不正应是这等人物!

“鉴赏”也包括了对弱点的鉴赏:即使这些先生显而易见的弱点,也有着更为深厚的人性内容似的。这大约因为那性情几乎始终未被柴米油盐等世俗琐屑所消磨;在其形成中,也不曾像其后人那样,被置于无休止的摩擦争斗中。此外当然还有早年置身的人文环境。文人的“性情”从来赖教养、习染而成,所谓个性魅力中巳包含了知识学养的魅力。

“文革”之后人们想到了弥补。但有些东西的缺失,是无从弥补的。比如那不可名状的所谓“气象”,以及境界等等。贫窭会令人猥琐,无休止的摩擦争斗则有可能让人忮刻褊狭。这还是一些最浅层的。我还不敢及于某种政治文化造就的人格。在这种时候你所想到的“命运”,就不再只是纯粹个人的,那是一代人,一代知识者,一代文人的命运。可叹的是,还不止于一代。至于文化荒芜学术荒落的后果,将在更长的时期显现出来。你难道不认为,这里有整个人文的劫运?

于是在这个大校里,我有了一种萧条之感,想到了“大校的衰落”。北大是越来越被作为象征了,在“衰落”这意义上,不也可以被视为象征?

1989年底,在上海,我目击了王瑶先生的死。那在我,是重回北大以来最黯淡的一段日子。似乎不止先生,还有一些东西,在我心中死灭了。我突然感到了衰老——在这之前,“老”还只是我喜欢的话题而已。我自知某种状态,某种心境,已永远离我而去。我的生命中的有些东西,永远地流走了。

近几年,仍时而听到某位老先生病倒或去世的消息,已不再如王先生的死,有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感,只感到一种茫漠的悲哀,不知这流逝与衰蜕将伊于胡底。

蔡元培先生的雕像,在北大的校园里,引人凭吊与追怀。那是北大校园内最美丽的所在,却非北大而是燕京大学的旧址。不知蔡先生在那里感到安适否?

1993年11月

注释:①选自《散文与人》第4集,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作者赵园(1945-),学者。著有《艰难的选择》、《北京:城与人》、《独语》等。

忆清华①

/梁实秋

我在清华读过八年书,由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自然有不可磨灭的印象,难以淡忘的感情。我曾写过一篇《清华八年》,略叙我八年的经过。兹篇所述,偏重我所接触的师友及一些琐事之回忆。

……我记得,北平清华园的大门,上面横匾“清华园”三个大字。字不见佳,是清大学士那桐题的。遇有庆典之日,门口交叉两面国旗——五色旗。通往校门的马路是笔直一条碎石路,上面铺黄土,经常有清道夫一杓一杓地泼水。校门前小小一块广场,对面是一座小桥。桥畔停放人力车,并系着几匹毛驴。

门口内,靠东边有小屋数楹,内有一土著老者,我们背后呼之为张老头。他职司门禁,我们中等科的学生非领有放行木牌不得越校门一步。他经常手托着水烟袋,穿着黑背心,笑容可掬。我们若是和他打个招呼,走出门外买烤白薯、冻柿子,他也会装糊涂点点头,连说“快点儿回来,快点儿回来。”

校门以内是一块大空地,绿草如茵。有一条小河横亘草原。河以南靠东边是高等科,额曰“清华学堂”,也是那桐手笔。校长办公室在高等科楼上。民国四年(1915)我考取清华,由父执陆听秋(震)先生送我入校报到。陆先生是校长周诒春(寄梅)先生的圣约翰同学。我们进校先去拜见校长。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要我念,我站到椅子上才看清楚。我没有念错,他点头微笑。我想我对他的印象比他对我的印象好。

河以北是中等科,一座教室的楼房之外,便是一排排的寝室。现在回想起来,像是编了号的监牢。我起初是六个人一间房,后来是四人一间。室内有地板,白灰墙白灰顶,四白落地。铁床草垫,外配竹竿六根以备夏天支设蚊帐。有窗户,无纱窗,无窗帘。每人发白布被单、白布床罩各二;又白帆布口袋二,装换洗衣服之用,洗衣作坊隔日派人取送。每两间寝室共用一具所谓“俄罗斯火炉”,墙上有洞以通暖气,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可通。但是火炉下面可以烤白薯,夜晚香味四溢。浴室、厕所在西边毗邻操场。浴室备铝铁盆十几个,浴者先签到报备,然后有人来倒冷热水。一个礼拜不洗,要宣布姓名;仍不洗,要派员监视勒令就浴。这规矩好像从未严格执行,因为请人签到或签到之后就开溜,种种方法早就有人发明了。厕所有九间楼之称,不知是哪位高手设计。厕在楼上,地板挖洞,下承大缸。如厕者均可欣赏“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的景致。而白胖大蛆万头攒动争着要攀据要津,蹲蹬失势者纷纷黜落的惨象乃尽收眼底。严冬朔风鬼哭神号,胆小的不敢去如厕,往往随地便溺,主事者不得已特备大木桶晚间抬至寝室门口阶下。桶深阶滑,有一位同学朦昽睡眼朦昽不慎失足,几遭灭顶(这位同学我在抗战之初偶晤于津门,已位居银行经理,谈及往事相与大笑)。

大礼堂是后造的。起先集会都在高等科的一个小礼堂里,凡是演讲、演戏、俱乐会都在那里举行。新的大礼堂在高等科与中等科之间,背着小河,前临草地,是罗马式的建筑,有大石柱,有圆顶,能容千余人,可惜的是传音性能不甚佳。在这大礼堂里,周末放电影,每次收费一角,像白珠小姐(Peari Wbite)主演的《蒙头人》(Hooded Terror)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美女蒙难,紧张恐怖,虽是黑白无声,也很能引发兴趣,贾波林、陆克的喜剧更无论矣。我在这个礼堂演过两次话剧。

科学馆是后建的,体育馆也是。科学馆在大礼堂前靠右方。我在里面曾饱闻科罗芳的味道,切过蚯蚓,宰过田鸡(事实上是李先闻替我宰的,我怕在田鸡肚上划那一刀)。后来校长办公室搬在科学馆楼上。教务处也搬进去了。原来的校长室变成了学生会的会所,好神气!

体育馆在清华园的西北隅,虽然不大,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在当年算是很有规模的了。在健身房里我练过跳木马、攀杆子、翻斤斗、爬绳子、张飞卖肉……游泳池我不肯利用,水太凉,不留心难免喝一口,所以到了毕业之日游泳考试不及格者有两个人,一个是赵敏恒,一个不用说就是区区我。

图书馆在园之东北,中等科之东,原来是平房一座,后建大楼,后又添两翼,踵事增华,蔚为大观。阅览室二,以软木为地板,故走路无声,不惊扰人。书库装玻璃地板,故透光,不需开灯。在当时都算是新的装备。一座图书馆的价值,不在于其建筑之雄伟,亦不尽在于其庋藏之丰富,而是在于其是否被人充分地加以利用。卷帙纵多,尘封何益。清华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每晚学生麇集,阅读指定参考书,座无虚席。大部头的手钞的四库全书,我还是在这里首次看到。

校医室在体育馆之南,小河之北。小小的平房一幢,也有病床七八张。舒美科医师主其事,后来换了一位肥胖的包克女医师。我因为患耳下腺炎曾住院两天。

工字厅在河之南,科学馆之背后,乃园中最早之建筑,作工字形,故名。房屋宽敞,几净窗明,为招待宾客之处,平素学生亦可借用开会。工字厅的后门外有一小小的荷花池,池后是一道矮矮的土山,山上草木蓊郁。凡是纯中国式的庭园风景,有水必有山,因为挖地作池,积土为山,乃自然的便利。有昆明湖则必安有万寿山,不过其规模较大而已。清华的荷花池,规模小而景色佳,厅后对联一副颇为精彩——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横额是“水木清华”四个大字。联语原为广陵驾鹤楼杏轩沈广文之作,此为祁隽藻所书。祁隽藻是嘉庆进士、大学士。所谓“仙居”未免夸张,不过在一片西式建筑之中保留了这样一块纯中国式的环境,的确别有风味。英国诗人华次渥兹说,人在情感受了挫沮的时候,自然景物会有疗伤的作用。我在清华最后两年,时常于课余之暇,陟小山,披荆棘,巡游池畔一周,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闻一多临去清华时用水彩画了一幅“荷花池畔”赠我。我写了一首白话新诗“荷花池畔”刊在《创造季刊》上,不知是郭沫若还是成仿吾还给我改了两个字。

荷花池的东北角有个亭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有山有水焉能无亭无台?早附近高处有一口钟,是园中报时之具,每半小时敲一次,仿一般的船上敲钟的方法,敲两下表示是一点或五点或九点,一点半是当当、当,两点半是当当、当当、当。余类推。敲钟这份差事也不好当,每隔半小时就得去敲一次,分秒不爽而且风雨无阻。

工字厅的西南有古月堂,是几个小院落组成的中国式房屋,里面住的是教国文的老先生。有些位年青的教英文的教师记得好像是住在工字厅,美籍教师则住西式的木造洋房,集中在图书馆以北一隅。从住房的分配上也隐隐然可以看出不同的身份。

清华园以西是一片榛莽未除的荒地,也有围墙圈起,中间有一小土山耸立,我们称之为西园。小河经过处有一豁口,可以走进沿墙巡视一周,只见一片片的“萑苇被渚,寥苹抽涯”,好像是置身于陶然亭畔。有一回我同翟桓赴西园闲步,水闸处闻泼剌声,俯视之有大鱼盈尺在石板上翻跃,乃相率褰裳跣足,合力捕获之,急送厨房,烹而食之,大膏馋吻。

孩子没有不馋嘴的,其实岂止孩子?清华校门内靠近左边围墙有一家“嘉华公司”,招商承办,卖日用品及零食,后来收回自营,改称为售品所,我们戏称去买零食为“上售”。零食包括:热的豆浆、肉饺、栗子、花生之类。饿的时候,一碗豆浆加进砂糖,拿起一枚肉铰代替茶匙一搅,顷刻间三碗豆浆一包肉饺(十枚)下肚,鼓腹而出。最妙的是,当局怕学生把栗子皮剥得狼藉满地,限令栗子必须剥好皮才准出售,糖炒栗子从没有过这种吃法。在清华那几年,正是生长突盛的时期,食量惊人。清华的膳食比较其他学校为佳,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那年改为缴半费,我每月交三元半,学校补助三元。八个人一桌,四盘四碗四碟咸菜,盘碗是荤素各半,馒头白饭管够。冬季四碗改为火锅。早点是馒头稀饭咸菜四色,萝卜干、八宝菜、腌萝卜、腌白菜,随意加麻油。每逢膳时,大家挤在饭厅门外,我的感觉不是饥肠辘辘,是胃里长鸣。我清楚的记得,上第四堂课《西洋文学大纲》时,选课的只有四五人,所以就到罗伯森先生家里去听讲,我需要用手按着胃,否则肚里会呜呜地大叫。我吃馒头的最高纪录是十二个。斋务人员在饭厅里单占一桌,学生们等他们散去之后纷纷喊厨房添菜,不是木樨肉,就是肉丝炒辣椒,每人呼呼地添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