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3122700000030

第30章 书肆与学堂(4)

我在清华最后两年,因为热心于学生会的活动,和罗努生、何浩若、时昭瀛来往较多。浩若曾有一次对我说:“当年清华学生中至少有四个人不是好人,一个是努生,一个是昭瀛,一个是区区我,一个是阁下你。应该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寿命毫不担心。如今昭瀛年未六十遽尔作古,我的信心动摇矣!”他确是信心动摇,不久亦成为九泉之客。其实都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不大安分。我记得有一次演话剧,是陈大悲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时候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饰演一角),他指着昭瀛说:“时昭瀛扮演那个坏蛋,可以无需化妆。”哄堂大笑。昭瀛一瞪眼,眼睛比眼镜还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为了换取一点稿酬,译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瑶的《心园》,张其钧的《孔子传》。努生的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时扬言“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我曾当面戏之曰:“足下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觉得“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至于浩若,他是清华同学中惟一之文武兼资者,他在清华的时候善写古文,波澜壮阔。在美国读书时倡国家主义最为激烈,返国后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团长,抗战期间任物资局长,晚年萧索,意气消磨。

我清华最后一年同寝室者,吴景超与顾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县人,永远是一袭灰布长袍,道貌岸然,循规蹈矩,刻苦用功。好读史迁,故大家称呼之为太史公。为文有法度,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决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毓诱江苏无锡人,治电机,而于诗词戏剧小说无所不窥,精力过人。为人机警,往往适应局势猛着先鞭。还有两个我所敬爱的人物。一个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苏宝山人,因伤病割去一腿。徐志摩所称道的“胡圣潘仙”,胡圣是适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铁拐也。光旦学问渊博,融贯中西,治优生学,后遂致力于我国之谱牒,时有著述,每多发明。其为人也,外圆内方,人皆乐与之游。还有一个是张心一,原名继忠,是我所知的清华同学中惟一的真正的甘肃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嫌理发一角钱太贵,尝自备小刀对镜剃光头,常是满头血迹斑烂。在校时外出永远骑驴,抗战期间一辆摩托机车跑遍后方各省。他做一个银行总稽核,外出查账,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为他设盛筵,他闻声逃匿,到小吃摊上果腹而归。他的轶事一时也说不完。

我在清华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里受环境的熏陶,受师友的教益。这样的一个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怀着一份深厚的感情。

注释:①选自《过去的学校》,湖南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

琉璃厂①

/曹聚仁

画舫书林列布齐,游人到此眼都迷;最难古董分真假,商鼎周尊任品题。

——《都门杂咏》诗之一

都门好,厂甸万编书。晋帖唐诗秦古镜,隋珠汉鼎宋瓷炉,巨眼辨韩苏。

——《望江南》词之一

一、一串旧掌故

记者到了北京,最感兴趣的,假使可以让我离开新闻记者的本位来说,那就可以指向琉璃厂,那一条古老的文化街。那一带,辽金时代便是海王庄,正在当时京城的东郊。明永乐年间,为了修建皇宫,在这儿设立瓦厂,烧制琉璃瓦,琉璃厂便因此得名。琉璃厂成为旧书古物的集散场,也是明代便有了的。《帝京岁时记胜》称述当时庙会之盛:“每于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货云集,灯屏琉璃,万盏棚悬,玉轴牙签,千门联络,图书充栋,宝玩填街。”四五百年前的琉璃厂,已经这么琳琅满目了。

据王钟翰《北京访书记》:“明代京师鬻书,在旧刑部街之城隍庙、棋盘街、灯市三处,刻书则在宣武门内之铁匠营与西河沿两处。然皆不甚盛,盛在江南也。清初仍同于明,迨康熙朝,彰义门大街之慈仁寺,卖书之外又兼刻书。大抵售书者,自清初已由都城隍庙迁至慈仁寺矣。逮至乾隆中叶厂肆始盛。”近二百年间,琉璃厂便成为书肆中心地区了。

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乃是记叙乾隆年间厂甸情况的最著名的文献。他说:琉璃厂因琉璃瓦窑为名,东西可二里许。桥居厂中间,北与窑相对。桥以东街狭,多是以卖眼镜烟筒日用杂物者。(桥东的书店,规模较小。)桥以西街阔,书肆外惟古董店及卖法帖、裱字画、雕印章、包写书禀,刻板镌碑耳。近桥左右,则补牙、补唇、补眼及售房中之药者。遇廷试进场之日,如试笔、卷纸、墨壶、镇纸、弓棚、叠褥备列焉。(桥西那时有七家大书店。)他说到当时书肆中之晓事者,有五柳营之陶,文粹堂之谢及韦,韦,湖州人;陶、谢,皆苏州人。其余不著何许人者,皆江南金溪人也。(金溪刻书之风,北宋年代已经很盛了。)其后,缪荃孙作《琉璃书肆后记》,那就说到清末民初琉璃厂的情况了。后记中,缪氏历举厂东厂西书肆的名号及书估姓氏,他说到厂东路北宝文斋主人徐苍崖,年六十余,目录之学甚熟,犹及见徐星伯、苗仙麓、张硕舟、何子贞诸先生,时说轶事。到了民初甲寅,缪氏重游厂甸,已非复旧日景况。旧肆存者寥寥若晨星,有没世者,有闭歇者,有易主者,而继起者亦甚众。他觉得最大的变动,乃是木刻本的衰落,石印本、铅字本、天然墨,触目皆是。他认为“世风之变,日趋日下,不知所止矣”。(缪氏,江苏江阴人,以精于版本学著称,藏善本书甚多。)

王钟翰《北京访书记》又说:“厂甸书贾,非南宫即冀州,以视昔年之多为江南人者,风气迥乎不同;重行规,尚义气,目能鉴别,心有轻重。九城之肆收九城之书,厂肆收九城之肆之书,更东达齐鲁,西至秦晋,南极江浙闽粤楚蜀,于是奉国之书尽归京市。”他举出了几家著名的厂肆,如文禄堂、来薰阁、松绮阁、邃雅斋、通学斋、宝铭堂、富晋书局、翰文斋、开通书社,这都是记者所知道的了。

二、新的厂甸

记者初到北京,恰巧在“公私合营”新体制推行之初,厂甸的景况,当然给“发思古之幽情”的朋友以深刻的印象。记者第一眼所注意的倒是厂西街口的乐器店。这家著名的乐器店,记者偶忘其名,只记得壁上挂着徐兰沅先生鉴定字样。徐先生系梅兰芳先生姨夫,精于声学。那儿挂满了胡琴、月琴、弦子等等。记者受了一位朋友之托,他指定要向这一家乐器店买一把上品的二胡。哪知,店中把各式各样的二胡给我看,高的价值人民币四十五元,最次的只要人民币五元就够了。形式上看起来并无不同,我这个外行,简直无从判别。我踌躇了一下,说是隔日再邀一位知音的去选购。谁料,隔了三日再去购买,那上品的二胡已经卖完了,只能买一把价值三十五元的二胡回来。后来带到香港,那朋友真是眉开眼笑,十分满意。可见琉璃厂的货色,毕竟是不错的。

厂东最闪眼的是国营的荣宝斋。这本来是一家最著名的文墨笺对铺子。郑振铎先生《访笺杂记》中曾说:“偏东路北是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到了不少。我在那里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等。刻工较清秘阁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类笺的白眉。”当年郑氏和鲁迅先生搜集印成《北平笺谱》,的确是费一番心力的。而今则是荣宝斋由国家来经营,物力人力都已集中起来。当代名家(如齐白石、陈半丁、徐悲鸿)的画集,敦煌石刻,龙门佛像以及北平笺谱,都完整地出版了。大概荣宝斋也就是这一专业的集中生产机构,古代文物的光辉,使我们看了惊叹不已。

信远斋的酸梅汤,那又是琉璃厂中最光辉的“旧而且新”的平民饮品。他们无视雪糕、汽水的昂然步入,让周总理拿这种中国的冷饮来骄视四海的友人。喝杯酸梅汤的快意,有时自在喝瓶可口可乐之上的。记者每回到琉璃厂去,就不免在那儿歇下脚来的。

琉璃厂的书画古玩店铺,也在专业集中的趋势中,分门别类来经营。那些古玩铺分成近代书画、历代书画、近代瓷器、历代瓷器、金石陶器、碑帖古墨等不同的门市部。(裱画、刻字也分别成立了合作社。)本来书画古玩的鉴别,原是一种专门的学问,有时,连专家也鉴别不了真伪。因此,琉璃厂的古玩,都在真真假假的把戏中打滚。而今“老少无欺、真不二价”的招牌进入了古玩场中。一件书画,不独标定了价格,还写明了真品与仿制品的真实性,让顾客自己去选择。大概齐白石的画,每幅总在人民币四十元至八十元之间,(百元以上的精品少见。)不会漫天讨价,要你就地还价的。

有人问记者:“你在琉璃厂买了多少旧书呢?”记者老实告诉他:“琉璃厂的书铺,尚未整理就绪,我要买书,也不必到那儿去。只有一现状可以奉告:今日大陆中国的旧书,比海外值钱得多,要捞便宜书也不容易了。好在我们所买的,并不是木版书,我可以从东安市场去摸索的。”

注释:①选自《北行小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作者曹聚仁(1900-1972),现代学者,作家,报人。著有《文坛五十年》、《万里行记》、《我与我的世界》等。

都门书肆之今昔①

/叶德辉

吴门书肆之牌记,书估之姓名,吾既据黄荛翁《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具列于前矣。京师为人文荟萃之区,二百余年,厂甸书肆如林,竟无好事如荛翁其人者,得一书而详记之,是亦书棚之阙史矣。吾读李文藻《南涧文集》中,有《琉璃厂书肆记》,虽不及荛翁记载吴门之详,要亦足备都门之掌录。迨吾光绪乙酉,偕计人都,迄于壬辰通籍,上距己丑,甲子再周;此百年之中,其书肆之开闭几何,书估之姓名几何,皆无可考;惟二酉堂岿然独存。据其同贸人云,肆址犹前明故处,而主人则屡易姓矣。吾官京曹时,士大夫犹有乾嘉余韵,每于退值或休务日,群集于厂肆,至日斜,各挟数破帙,驱车而归。此景此情,固时时形诸梦寐。甲寅至京,追忆前事,曾作《后买书行》,盖吾在都时,厂甸书肆,皆在路南,仅有二家在路北,与文藻所记,迥然不同;惜其间变迁因革之故,莫得而详也。今则蓝皮之书,充靭肆市,西域之韵,篡夺风骚;宋椠贵至千金,插架等于古玩,廖板齿挤十客,牟利甚于榷场。以故鬻书者,日见其多,读书者日见其少。士大夫假雕印而造交会,大都唐仲友之贪污;收藏家因字画而及古书,无非项子京之赏鉴。吾生也晚,恨不如荛翁、南涧生际圣明;后之视今,恐犹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慨者。吾恒言,今日藏书之人,即昔日焚书之人。何者?羽陵之蠹,酷于秦灰,藏室之龙,化于胡地;周末文胜而鼎移,明季社多而国乱。管子有云:美者恶之至。其今日风之谓乎?

注释:①选自《书林清话》卷九。作者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号直山,湖南人。近代藏书家。著有《书林清话》、《书林余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