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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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非常时刻(3)

这时枪声未歇,东门口拥塞得几乎水泄不通。我隐约看见底下蜷缩地蹲着许多人,我们便推推搡搡,拥挤着,挣扎着,从他们身上踏上去。那时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为怪似的。我被挤得往后仰了几回,终于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进。在我前面的一个人,脑后大约被枪弹擦伤,汩汩地流着血;他也同样地一歪一倒地挣扎着。但他一会儿便不见了,我想他是平安的下去了。我还在人堆上走。这个门是平安与危险的界线,是生死之门,故大家都不敢放松一步。这时希望充满在我心里。后面稀疏的弹子,倒觉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逃,但求不即死而已,这回却求生了;在人堆上的众人,都积极地显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味的静;大家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那有闲心情和闲工夫来说话呢?我努力的结果,终于从人堆上滚了下来,我的运命这才算定了局。那时门口只剩两个卫队,在那儿闲谈,侥幸得很,手枪队已不见了!后来知道门口人堆里实在有些是死尸,就是被手枪队当门打死的!现在想着死尸上越过的事,真是不寒而栗呵!

我真不中用,出了门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后面有两个女学生,有一个我真佩服她;她还能微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他们也是中国人哪!”这令我惭愧了!我想人处这种境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为兴奋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若只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实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渐增大!这回在场中有两件事很值得纪念: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我和那两个女学生出门沿着墙往南而行。那时还有枪声,我极想躲入胡同里,以免危险;她们约也如此的,走不上几步,便到了一个胡同口;我们便想拐弯进去。这时墙角上立着一个穿短衣的看闲的人,他向我们轻轻地说:“别进这个胡同!”我们莫名其妙地依从了他,走到第二个胡同进去,这才真脱险了!后来知道卫队有抢劫的事(不仅报载,有人亲见),又有用枪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们一定就在我们没走进的那条胡同里做那些事!感谢那位看闲的人!卫队既在场内和门外放枪,还觉杀的不痛快,更拦着路邀击;其泄忿之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区区一条生命,在他们眼里,正和一根草,一堆马粪一般,是满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棱的粗木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那一个门,我想大约是西门吧。因为那天我在西直门的电车上,遇见一个高工的学生,他告诉我,他从西门出来,共经过三道门(就是海军部的西辕门和陆军部的东西辕门),每道门皆有卫队用枪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击。他的左臂被打好几次,已不能动弹了。我的一位同事的儿子,后脑被打平了,现在已全然失了记忆;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这种打击而致重伤或死的,报纸上自然有记载;致轻伤的就无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这次受伤的还不止二百人!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一条裤为止;这只要看看前几天《世界日报》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谈什么“人道”,难道连国家的体统,“临时执政”的面子都不顾了么;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听说事后执政府乘人不知,已将死尸掩埋了些,以图遮掩耳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执政府里听来的;若是的确,那一定将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动人心。但一手岂能尽掩天下耳目呢?我不知道现在,那天去执政府的人还有失踪的没有?若有,这个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这回的屠杀,死伤之多,过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枪弹”,我们将何以间执别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种种兽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这正是世界的耻辱呀!我们也想想吧!此事发生后,警察总监李鸣钟匆匆来到执政府,说:“死了这么多人,叫我怎么办?”他这是局外的说话,只觉得无善法以调停两间而已。我们现在局中,不能如他的从容,我们也得问一问:“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1926年3月23日

注释:①选自《朱自清文集》,开明书店1953年版。作者朱自清(1898-1948),现代作家,学者。著有《背影》、《欧游杂记》等。

十二月的风①

/曹靖华

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它魔手似的撕断了电线,咆哮着把灰尘扬到天空,使天地立即变为昏暗,人马车辆都瞎子似的呆在当路上,不敢向前摸索;它尖刀似的刺入人的骨髓,使人呼吸短促,喘不过气来。它……但在它的严威里,也精炼出了千千万万纯钢似的为民族独立自由而苦斗的可爱的青年。

这是前年十二月八日的深夜,S②冒着狂风,到了我的寓所里,从武汉大革命时代闯过来的他的双目,特别显得明亮。不待他坐定我就问道:“怎么样?”“决定了。明天来一个行动。给明天要成立的汉奸组织及侵略者一个坚决的回答……这显示着华北民族对汉奸政权是狂愤的,抗拒的,这显示着……”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它加速了我血液的循环,使我兴奋,失眠。

次日早晨,一早就往东北大学去,刚到了校门口,即见好多学生到大门口集合。后边还在连续不绝地由饭厅、宿舍向门口飞奔。十二月的狂风,尖刀似的向穿着薄衣服的他们无情地乱刺。俨然赴战场似的,他们的面孔上都带着极度紧张的表情。遇着熟识面孔的时候,相互间只匆匆地投一个会心的笑。

“打倒汉奸!”

“反对伪组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大队冒着十二月的狂风,冲过了西四牌楼的森严的警戒线,向西单挺进,与中国大学等校会合了……

晚间又遇到今天担任了全队总指挥的S君,他刚下战场似的饥渴困倦地说:“今天大队经过西四、王府井等地,遭到警犬的水龙猛烈的冲射,刺刀,大刀,木棍,枪托,皮带的毒打与刺杀……结果,有不少同学受伤,有不少同学被捕了。但是……”

但是,这一笔血债激起了更猛烈的狂愤,准备着更勇壮的新的行动。

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它卷起了青年的血潮,洒遍了故都!它卷起了争自由的怒吼滚遍了全中国,滚遍了全世界!侵略者及其走狗们在这狂暴的血潮与怒吼前边都抖颤,胆寒。

“一二九”血的日子过去,在故都处处都充满着一片杀机,人人都有一种火山将要爆发的预感:青年大众准备着更勇壮的行动,汉奸们准备着更残酷的屠杀!

暴风雨前的死寂过去了。

这是十六日的早晨,我又往东北大学去,沿途经过的要道,路口,都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把守着。穿黑短皮衣的什么队,背着大刀,带着盒子枪,三五成群地骑着车子各街巷巡逻着。校门口的马路上,站着两排武装军警。严肃,热烈,紧张的空气弥漫了全校。学生纠察队执着木棍严守着校门。在大礼堂开会之后,为着避免军警的截击,就化整为零,三五成群地沿着马路或胡同,往西单北大街的马路上作滚雪球式的行进的集合。与中国大学等校汇合成大队后再向目的地——天桥迈进。

我到西四下了电车,马路两旁的便道上,到处都涌出了三五一群的同学,好像便衣队似的,匆忙地,机警地,敏捷地向西单行进。

“先生,上桥去不去?”

“去!你们从这里走,我由这里到东四去看看,再由东四坐电车去。……”

说罢我就转入了西安门大街,坐上洋车经过北平图书馆门口,向北海的石桥走去了。

坚冰把北海的水面完全封住了,一辆救火车呆呆地蹲在石桥的西口,忠实地执行着扼守要道的职务。荷枪的警察站在汽车的附近。桥下北海的冰面被凿开了一个大洞,很粗的橡皮管子插在水里,作随时可以冲射的准备。

在这样森严的戒备中,我坐着车子,通过了石桥。刚刚绕过了团城,就望见黑压压的火山熔岩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人群由大石作的南口往北长街通过来。

我好似一粒铁屑,被这由万众组成的一条巨大的磁石吸去了。

到了距南长街南口不远的地方,担任交通的一位骑车的同学,由南口折回来,骑到车上,高举着右手,吹着哨子喊道:“诸位同学注意!前面有戒备!……”

大队密集地向前挺进了。说话之间,枪托,木棍,水龙一齐向着大队打击冲射起来……

“打倒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走狗!”

“同学们冲上去!”

“冲上去!”

十二月的狂风卷着震动天地的怒吼,万众一心的火山熔岩似的人群,冒着水龙、木棍、枪托、大刀,冲破了要塞似的南长街口,从警察手里抢过了水龙,照准刚才手执龙头的警察冲起来。

南长街口转角地方的救火汽车被击毁了。

“打倒汉奸!”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十二月的狂风,卷着万众的怒吼,冲过了南长街的要口向西长安街滚去了。府右街南口的十字街口,大批的军警在扼守着。等待大队快要接近的时候,冲锋似的——

“杀!……”

“杀!……”

大刀、枪刺的晶亮的光辉在闪耀着,军警像猛兽似的向大队扑过来……热血在汇流了。

呵!在北平,十二月的风是多么狂暴呵!它卷起了为民族争自由的怒吼,滚过了故都,滚过了全中华,滚过了全世界!

民族解放的号音——十二月的风呵,在这抗战的烽火里,你更猛烈地吹起来吧!

1937年12月,写于西安

注释:①选自《救亡》周刊第3期。作者曹靖华(1897-1987),翻译家,作家。译有《铁流》、《苏联作家七人集》等,著有《花》等。

②S即邹鲁风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