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读本(大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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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常感受(1)

作为国际化都市,今日北京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早已同国际接轨,与上海、广州,甚至纽约、巴黎、东京这样的都市没有太大差别,因而也越来越无特色可言;而明清时代的北京,又因年代久远,与时下关系不大,所以这里便选录了一组不古不今的现代作家的散文,以借助他们眼中和笔下的北京生活,窥测民国时代,亦即20世纪上半叶的北京市民的“日常”——有心人不难由此复原当年生活的场景氛围,借以触摸那段鲜活的历史。

姚克《天桥风景线》以素描笔法,勾勒出北京底层艺人聚集活动,“下层阶级的乐园”的天桥地区的全景式场面:杂耍、魔术、俚曲、俗调、摔跤、武术……天桥这一今人津津乐道的旧京景观,却在嬉笑热闹里透着底层的艰辛凄凉。

“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的《北京十大特色》,列举种种目睹之怪现状,最后曰“安定门外粪堆之臭,天下第一”,读之令人解颐。

这些今人难以想像,更无从亲身感受的当年生活,让我们看到“和平而宽容”的古城魅力之外的另一面。

《飞霞妆》或许是例外。每年春天总会如期来访的沙尘暴,至今仍是北京生活的特色“风景”。尽管“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早成历史陈迹,但钱歌川当年调侃过的“飞霞妆”,却依然可以在今日的街头看到:在漫天风沙中,少女以“极薄的白丝巾蒙在头面上,被风吹得像泅泳时的浴衣一样紧贴不动”,这就是所谓的“飞霞妆”,北京街头的“春色”。

如果读者对这段“老北京”生活感兴趣的话,这里推荐金受申著的《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和成善卿著的《天桥史话》(三联书店1990年版),作为进一步了解的阶梯。如果你对历史或“怀旧”没有什么兴趣,也不妨找一些当代作家写新北京生活的文章,作为比较阅读。比如张中行的《枣树小院》、舒乙的《从景山顶上往下看》。

天桥风景线①

/姚克

北平先农坛的北面是一片大空地。站在先农商场门口向两边一望,都是估衣铺和“地摊”。四季的各色的衣服,像万国旗一般飘扬着;一片乱嘈嘈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

“嗳!黑绉的棉裤只卖二元四毛啦!……小大氅小孩子穿正合式啦!……蓝布的……”

由此向东南循着路走去,就是高等华人所不去的“天桥”——北平下层阶级的乐园。

高低不平的土道旁,连绵地都是“地摊”,穿的、用的,甚至于旧书和古董,色色都有。我跟着蚂蚁似的群众在这土道上挤向前去;前面密密层层排着小店铺,露天的小食摊、茶店、小戏馆、芦席棚、木架和医卜星相的小摊,胡琴、锣鼓、歌唱、吆喝的声音,在我耳鼓上交响着;一阵葱蒜和油的气息向我鼻子里直钻。

芦席棚下聚着黑压压人,瞠目张嘴地望着台上一个十八九岁,擦了满脸胭脂的姑娘。

“俏……后生……嗳,嗳,唷……”她一边打着在手中的两块铜片,她一边刁声浪气地唱着。

“这妞儿不错……有意思。”站在我前面的瘦子和耳后有个小瘤的同伴说。

我可是听不出什么意思,便走到邻近的一个棚下。这是皮簧的清唱。两个黑衣的人,一个打着绰板,一个拉胡琴;两个梳着小辫子的六七岁的女孩子站在两条凳上,脸向着外,尽着嗓子向听客们唱。不过这个场子很清,人们似乎宁可花几元去听梅兰芳的。

走出这个棚再向前去,都是露天的场子;也有张着布篷的,也有搭着木架的,其余竟连篷架都没有,只有头上的青天,脚下的黑土,和周围一圈黄脸的闲人。

其中最大的是马戏班——不是海京伯马戏团——的场子:四面都有绳网和布幕遮围着,凌空搭起很高的“三上吊的木架,要花几个铜子才可以进去看。但这倒并不新奇,我在南方看得多了。

此处有几种玩艺儿是南方所没有的。最引人注目的是踏高跷的“秧歌”。在远远就可以望见七八个穿各色戏装的演员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做种种的姿势。此处有四班秧歌,最少的有六个人,最多的有九个,各人扮着不同的角色,脚上都踏着三尺来高的跷。其中一个斜背着古钟式的鼓,名为“花鼓”,一面表演,一面咚咚地敲;另一个打着一面小锣。自始至终是一个节奏,仿佛像有声电影中非洲黑人的音乐。

虽名为秧歌,我却没有听见他们唱。他们只扭扭摆摆的做哑剧。所表演的是什么故事,我可不明白;看去仿佛是京戏中《凤阳花鼓》一类的男女调情戏;也有演《八蜡庙》式的武戏,蹦着跷翻旋子。纵然不懂剧情,也觉得很有趣味。

还有耍河叉的,南方有时也有;不过我记得只在上海新世界大世界见过,城隍庙就没有这个。这“河叉”是四五尺长一根两头有三尖的叉。耍的人赤着膊,河叉在他浑身上下旋转,有时飞起一丈多高,落下来仍接着在他身上翻滚。

走到尽头处,有一个露天场子围着一堆瞧热闹的人。我挤进去一看是两大个“摔跤的”在那里角力。他们上身赤着膊,只穿一件粗麻布的特别背心,胸腹都袒露着。其中一个是大肚子,肚皮像瓠一般凸出,形状很好笑。

“我就不服这口气,”大肚子指着他的伴当说,“只准你摔倒我,不准你趴下。只等我一趴下——哗哈!大伙儿就都乐啦!”

“哈……哈……”看客们哄然笑了。

劈啪,劈啪。在肉和肉的搏击声中,大肚子和他的同伴扭做一团。才一眨眼,他已把他凌空抱了起来。但那人手脚快,双手扳住他的颈项,两条腿就夹住了他凸出的肚皮,若要摔倒他,大肚子自己也得跌翻。

“哈……哈……”观众看大肚子没法想,都很高兴。

“你瞧!他们只帮你!”大肚子放下他的伴当,忿忿地说。

“哈哈……”众人又笑了。

我刚离开这片场子,背后哄哄的又是一片笑声。回头一瞧,原来大肚子被他的伴当摔翻了,正趴在地上喘气儿。

我走过秧歌的场子,踏高跷的演员正抱拳打躬地向看客们讨钱。众人多半是只瞧热闹不掏腰包的,登时都一哄而散,剩下冷清清的场子。

杂在蒜气触鼻的人堆里,我挤到了前门大街。在我背后的是这片广漠的“乐园”在那里布施“笑”给众人。凛冽的朔风吹着我僵冻的耳轮,摇曳着丝一般细的远远的皮簧歌声。

那两个凳上的女孩子还在那里唱。

注释:①选自《申报》副刊《自由谈》,1934年1月7日。作者姚克(1905-1991),剧作家。著有《楚覇王》、《清官怨》等。

飞霞妆①

/钱歌川

近代的文明除了表现在杀人的武器上,和妇女的化妆上而外,其最大的成就莫过于缩地术了。徐伯林在空中航行成功以后,只消十二天就可绕地球一周。它比前此在海上航行的汽船,速力要快七倍。地球要把它自己从中国转到美国来朝着太阳,且得一天的工夫,而徐伯林也只要三天就够了。地球既不会骤然变小,那当然是人类缩地术的成功。

中国人古来把去一趟四川,看得同上天一样难,得一封家信同万金一样贵。开口是天南地北,闭口是海角天涯。人人都道行路难,把出门看作一回苦事。所谓交通的利器,只不过是南船北马。马是血肉的躯体,船便得靠风吹水送。一切似乎都是依赖自然。看不到多少文明的痕迹。欧化东渐以后,内地的交通便逐渐发达了。直到最近西洋的缩地术也传到我国来。平、沪联运通车开始,由开港地的上海到古都北平却只消得两天的工夫。由于这种恩惠而沟通了今古,即我们这些靠精力与时间卖钱,固着在一定的地方,不能自由行动的薪俸生活者,也得高谈游历,由南而北的旅行起来。

我有志游历北平,已远在十多年前,因为生为蛮人,行踪多不出长江流域,每年想去都没有机会去。从北方回来一个朋友,便加浓我一重北游的意志。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北平不好的。他们只说,无论什么地方住久生厌,惟有北平越住得久越不想离开。你如果不打算在北平久住,你必得在一年以内离开,否则便永远莫想离开那里。北平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吸力呢?单看几张风景照片是不能得到解答的。而且你就问到过北平的人,他也不大说得出所以然来。要穷究这个奥妙,恐怕只有体验了。于是乎我便决计上北平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