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举齐晋鞌之战为例。作者是以这样一系列的情节来叙战的:晋三军部署就绪,韩厥斩人,郤克分谤;齐高固挑战且贾其馀勇;齐侯“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战斗开始之后,晋将郤克等人伤重仍战斗不息,遂逐齐师。齐君射韩厥,綦毋张请寓乘,韩厥失其车左车右,逢丑父与齐顷公易位,顷公取饮而逃,齐顷公三入三出求逢丑父,等等。而其中最为精彩的,是下面这一段描写:六月,壬申,师至于靡笄之下。齐侯使请战,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诘朝请见。”对曰:“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释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舆师淹于君地;能进不能退,君无所辱命!”齐侯曰:“大夫之许,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许,亦将见也。”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
癸酉,师陈于鞌。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成公二年)
残酷激烈的战争气氛通过情节的推进,使人如闻战火硝烟;而“流血及屦”,“未绝鼓音”,“左并辔,右援枹而鼓”等一系列细节,又加重渲染了战斗的紧张气氛。“贾余馀勇”,“灭此朝食”和郤克三人的相互鼓励的细节,分明映照出人物的性格。这些都是作者的神来妙笔。
作者写战争的史料,主要来源于各国史书和传闻,但不难发现,作者有意搜集战争中的大量细节。细节的真实性和丰富性,意味着作者所掌握的历史材料和历史知识的广度和深度。作者常以链条式的结构来组织细节,使得作者在自己掌握的题材范围内有极大的纵横驰骋的创作自由。它可以根据需要来安排次序,决定弃取,掌握详略。而且,作者的细节描写又是巧妙多变的。如前所举鞌之战,主要以正面叙述出之;而鄢陵之战中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则别出心裁地避开了传统的叙述方式: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太宰伯州犁待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伯州犁以公卒告王。
苗贲皇在晋侯之侧,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国蹙王伤,不败何待?”公从之。(成公十六年)
晋军的合谋、虔卜、发命、塞井夷灶、听誓、战祷等一系列战前准备、皆由楚共王眼中与太宰伯州犁口中叙出;同样,楚军的中军精锐,三军部署,亦由苗贲皇口中说出。钱钟书先生认为,这种以“人物局中之对答”来写战事,具有“一祗铺陈场面,一能推进情事”之作用;而且,“不直书甲之运为,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纯乎小说笔法矣”(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二○一页,中华书局一九七九年版)。钱先生之论,可谓的评。
巴尔扎克认为,小说创作的规律与历史著作的规律不同,历史记载过去发生的事实,而小说应描写一个更美满的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把小说称作“庄严的谎话”。《左传》本是史书,但又有不少非记史所必需的生动的细节描绘,这就把“记载过去发生的事实”和“描写一个更美满的世界”结合起来,成为一部具有很强文学性的历史著作。
《左传》作者写战争的第四个特征,是具有简练紧凑,虚实相生,浓淡有致,疏而不漏,弛张结合的特点,具备生动传神、波澜壮阔又惊心动魄的效果。
韩原之战和城濮之战,战斗的过程都写得简略,然而仅从这些简略的文字中可想象出战斗的激烈。如前所引,韩原之战,先叙晋惠公乘小驷“还泞而止”,“号庆郑”,可知晋侯已陷入困境。这边韩简、梁由靡、虢射遇秦伯,正要俘获秦伯,却遇庆郑呼救,结果误了战机,不但没有抓住秦伯,反让秦军把晋惠公俘去。作者只扼要叙写秦晋交锋时双方君臣和主帅的行为,由此展现战斗的全过程,城濮之战中的战斗描写,也很简略。
己巳,晋师陈于莘北。胥臣以下军之佐当陈、蔡。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子西将左,子上将右。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击之。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晋师三日馆谷,及癸酉而还。(僖公二十八年)
这里分三层分别写晋楚双方三军的出击与狙击:第一层是胥臣先犯陈、蔡,击溃楚之右师;第二层写狐毛与栾枝诱敌深入,原轸、郤溱横击楚军,楚左师败;第三层写子玉不败,晋军进占楚军营垒。三层各只用二十个字,便完成了从开始到结束的壮阔的战斗过程。此外,邲之战,用“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极写晋军败逃之狼狈;用“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一句话,活画出晋军惊慌、嘈杂溃不成军的惨状。这些都是简洁传神之笔。
鞌之战中,作者写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而未绝鼓音。然后由张侯和郑丘缓的对话中侧叙战斗的紧张激烈。这是写得详实的地方,渲染了战斗场面和气氛。接下来写张侯“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这是写得疏略之处,然由前文的渲染仍可想象出晋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倒齐师之气势。邲之战写楚军出击是“疾进师,车驰卒乘,乘晋军”,写晋军败绩而渡是“舟中之指可掬”,都只是一句话,言简意赅,恰到好处,既惊心动魄又意趣盎然。作者之运笔,在刀光剑影的紧张气氛中,又时时透出轻松活泼之气。如鞌之战中高固挑战,桀石以投人,气氛紧张,而“欲勇者贾余馀勇”一句,便产生了喜剧效果。时而在波谲云诡之中,变幻无穷。如写韩厥中御从齐侯,因其有君子风度而免于齐侯之箭;韩俯定车右之尸,逢丑父乘机得以与齐侯易位;韩厥执絷马前,齐侯本可手到擒来,却又因修臣仆之礼让齐侯取饮而逃。逢丑父即将被戮,又因代君任患感动郤克而免于一死。这些描写,忽而紧张,忽而从容,忽而山穷水尽,忽而柳暗花明,读者之心,亦随之弛张起伏,跟着作者的笔端而进入胜境。
《左传》的战争描写,也喜欢设伏和照应。其中有大情节的设伏和照应,也有局部情节的设伏的照应。作者从年代的推移记事,大情节上的前呼后应,把全书勾联为一个整体,所谓“血脉一贯”。如城濮之战中晋救宋,伐曹卫,免僖负羁,为楚君退避三舍,都是呼应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重耳出亡过宋、曹、卫、楚的恩怨报应。战争中的设伏,有的设在明处,有的设在暗处。如战争前的战局分析,常预言战争的结局。昭公三十一年赵简子梦童子臝而歌,占诸史墨,对曰:“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终亦弗克。”这是对柏举之战的预言。最妙者,是作者潜藏于情节发展中的伏笔,所谓“闲闲下笔”,如“草蛇灰线”,藏而不露。鞌之战,齐顷公逃至华泉。华泉之地,乃为齐顷公取饮而逃设伏。无泉则不得取饮,不取饮则无由遁逃。华泉之妙,即在于此。柏举之战前,写子常欲立子西为王,子西怒而不许,必立昭王。昭王是秦哀公外甥,这就为申包胥乞师秦庭的成功增加了可能性。这一类暗中所设伏线,常在“人不经意处”,犹见左氏文心之细。在战争描写中作者还注意到主要人物情节的完整性与整体性。如作为城濮之战的尾声,详叙了晋文公称霸的威势,楚子玉最后自杀,这样,人物形象自身也有了完整的结局。总之,作者在情节与人物形象方面的整体性架构,使《左传》中的战争描写都可独立成章,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对后来中国古典小说尤其是战争题材小说的结构,产生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