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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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民国八年七月(4)

蓝君这几段话,简直是自己证明主义决不可和具体的方法分开。因为有些人,用了几个抽象名词,来号召大众;因为他们的“主义”里面,不幸不曾含有“实行的方法”和“具体的主张”;所以当鼓吹的时候,未尝不能轰轰烈烈的哄动了无数信徒,一到了实行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便闹糟了,便闹出“主张纷歧,立刻扰乱”的笑柄来了。所以后来扰乱的原因,正为当初所“鼓吹”的,只不过是几个糊涂的抽象名词,里面并不曾含有具体的主张。最大最明的例,就是这一次威尔逊先生在巴黎和会的大失败。威总统提出了许多好听的抽象名词,——人道,民族自决,永久和平,公道正谊,等等,——受了全世界人的崇拜,他的信徒,比释迦、耶稣在日多了无数倍,总算“效力非常之大”了。但是他一到了巴黎,遇着了克里蒙梭,鲁意乔治,牧野,奥兰多等,一班大奸雄,他们袖子里抽出无数现成的具体的方法,贴上“人道”,“民族自决”,“永久和平”的签条、——于是威总统大失败了,连口都开不得。这就可证明主义决不可不含具体的主张。没有具体主张的“主义”,必致闹到扰乱失败的地位。所以我说蓝君的“主义是一件事,实行的方法又是一件事”,只是人类一桩大毛病,只是世界一个大祸根,并不是主义应该如此的。

请问我们为什么要提倡一个主义呢?难道单是为了“号召党徒”吗?还是要想收一点实际的效果,做一点实际的改良呢?如果是为了实际的改革,那就应该使主义和实行的方法,合为一件事,决不可分为两件不相关的事。我常说中国人(其实不单是中国人)有一个大毛病,这病有两种病征:一方面是“目的热”,一方面是“方法盲”。蓝君所说的“主义并不一定含着实行的方法”,便是犯了这两种病。只管提出“涵盖力大”的主义,便是目的热;不管实行的方法如何,便是方法盲。

李君的话,也带着这个毛病。他说:

大凡一个主义,都有理想与实用两方面。例如民主主义的理想,不论在哪一国,大致都很相同。把这个理想实用到实际的政治上去,那就因时,因地,因事的性质情形,有些不同。……我们只要把这个那个主义拿来做工具,用以为实际的运动,他会因时因地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用环境的变化。

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主义论。前次杜威先生在教育部讲演,也曾说民治主义在法国便偏重平等;在英国便偏重自由,不认平等;在美国并重自由与平等,但美国所谓自由,又不是英国的消极自由,所谓平等,也不是法国的天然平等。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并不是民治主义的自然适应环境,这都是因为英国、法国、美国的先哲,当初都能针对当日本国的时势需要,提出具体的主张,故三国的民治各有特别的性质(试看法国革命的第一、二次宪法,和英国边沁等人的驳议,便可见两国本来主张不同)。这一个例,应该给我们一个很明显的教训:我们应该先从研究中国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具体问题下手;有什么病,下什么药;诊察的时候,可以参用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用作一种“临症须知”;开药方的时候,可以参考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用作一种“验方新编”。不然,我们只记得几首汤头歌诀,便要开方下药,妄想所用的药进了病人肚里,自然“会”起一种适用环境的变化,那就要犯一种“庸医杀人”的大罪了。

蓝君对于主义的抽象性,极力推崇,认他为最合于人类的一种神秘性;又说:“抽象性大,涵盖力可以增大。涵盖力大,皈依的人数愈增多。”这种议论,自然有一部分真理。但是我们同时也该承认人类的这种“神秘性”,实在是人类的一点大缺陷。蓝君所谓“神秘性”,老实说来,只是人类的愚昧性。因为愚昧不明,故容易被人用几个抽象名词骗去赴汤蹈火,牵去为牛为马,为鱼为肉。历史上许多奸雄政客,懂得人类有这一种劣根性,故往往用一些好听的抽象名词,来哄骗大多数的人民,去替他们争权夺利,去做他们的牺牲。不要说别的,试看一个“忠”字,一个“节”字,害死了多少中国人?试看现今世界上多少黑暗无人道的制度,哪一件不是全靠几个抽象名词,在那里替他做护法门神的?人类受这种劣根性的遗毒,也尽够了。我们做学者事业的,做舆论家的生活的,正应该可怜人类的弱点,打破他们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使他们以后不容易受这种抽象的名词的欺骗。所以我对于蓝君的推崇抽象性和人类的“神秘性”,实在很不满意。蓝君是很有学者态度的人,他将来也许承认我这种不满意是不错的。

但是我们对于人类迷信抽象名词的弱点,该用什么方法去补救他呢?我的答案是:

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渐渐使人类有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

民国八年七月

五、四论问题与主义

——论输入学理的方法

上一期里,我已做了五千多字的“三论问题与主义”一篇文章。后来我觉得还有几点小意思,不曾发挥明白,故再说几句。

我虽不赞成现在的人空谈抽象的主义,但是我对于输入学说和思潮的事业,是极赞成的。我曾说过:

我们应该先从研究中国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具体问题下手;有什么病,下什么药,诊察的时候,可以参考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用作一种“临症须知”,开药方的时候,也可以参考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用作一种“验方新编”。

若要用这种参考的材料,我们自然不能不做一些输入的事业。但是输入学理,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做的不好,不但无益,反有大害。我对于输入学理的方法,颇有一点意见,写出来请大家研究是否可用。

(1)输入学说时应该注意那发生这种学说的时势情形凡是有生命的学说,都是时代的产儿,都是当时的某种不满意的情形所发生的。这种时势情形,乃是那学说所以出世的一个重要原因。若不懂得这种原因,便不能明白某人为什么要提倡某种主义。当时不满意的时势情形便是病症,当时发生的各种学说便是各位医生拟的脉案和药方。每种主义初起时,无论理想如何高超,无论是何种高远的乌托邦(例如柏拉图的《共和国》),都只是一种对症下药的药方。这些药方,有些是后来试验过的,有些是从来不曾试验过的。那些试验过的(或是大试,或是小试)药方,遇着别时别国大同小异的症状,也许可以适用,至少可以供一种参考。那些没有试验过的药方,功用还不能决定,至多只可以在大同小异的地方与时代,做一种参考的材料。但是若要知道一种主义,在何国何时是适用的,在何国何时是不适用的,我们须先知道那种主义发生的时势情形和社会政治的状态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可以有比较,然后可以下判断。譬如药方,若要知道某方是否可适用于某病,总得先知道当初开这方时的病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当初诊察时的情形,写的越详细完备,那个药方的参考作用便越大。单有一个药方,或仅仅加上一个病名,是没有什么大用的,是有时或致误事的。一切学理主义,也是如此。一种主义发生时的社会政治情形越记的明白详细,那种主义的意义越容易懂得完全,那种主义的参考作用也就越大。所以我说输入学说时,应该注意那发生这种学说的时势情形。

(2)输入学说时应该注意“论主”的生平事实和他所受的学术影响“论主”两个字,是从佛书上借来的,论主就是主张某种学说的人。例如“马克思主义”的论主,便是马克思。学说是时代的产儿,但是学说又还代表某人某人的心思见解。一样的病状,张医生说是肺炎,李医生说是肺痨。为什么呢?因张先生和李先生的经验不同,学力不齐,所受的教育不同,故见解不同。诊察时的判断不同,故药方也不同了。一样的时代,老聃的主张和孔丘不同。为什么呢?因为老聃和孔丘的个人才性不同,家世不同,所受教育经验不同,故他们的见解也不同。见解不同,故解决的方法也不同了。即如马克思一个人的事迹,就是一个明显的例。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人,知道马克思的学说,不但和当时的实业界情形,政治现状,法国的社会主义运动等等,有密切关系,并且和他一生的家世(如他是一个叛犹太教的犹太人等事实),所受的教育影响(如他少时研究历史法律;后来受海智儿一派的历史哲学影响等),都有绝大关系。还有马克思以前一百年中的哲学思想,如十八世纪的进化论及唯物论等,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无形元素,我们也不能不研究。我们须要知道凡是一种主义,一种学说,里面有一部分是当日时势的产儿,一部分是论主个人的特别性情家世的自然表现,一部分是论主所受古代或同时的学说影响的结果。我们若不能仔细分别,必致把许多不相干的偶然的个人怪僻的分子,当作有永久价值的真理,那就上了古人的当了。我们对于论主的时势,固然应该注意,但是对于论主个人的事实与教育,也不可不注意。我们雇一个厨子,尚且要问他的家世经验,讨一个媳妇,尚且打听他的性情家教;何况现在介绍关于人生社会的重要主张,岂可不仔细研究论主的一生性情事实吗?

(3)输入学说时应该注意每种学说所已经发生的效果上面所说的两种条件,都只是要我们注意所以发生某种学说的因缘。懂得这两层因缘,便懂得论主何以要提倡这种学说。但是这样还算不得真懂得这种主义的价值和功用。凡是主义,都是想应用的,无论是老聃的无为,或是佛家的四大皆空,都是想世间人信仰奉行的。那些已经充分实行,或是局部实行的主义,他们的价值功用,都可在他们实行时所发生的效果上分别出来。那些不曾实行的主义,虽然表面上没有效果可说,其实也有了许多效果,也发生了许多影响,不过我们不容易看出来罢了。因为一种主张,到了成为主义的地步,自然在思想界,学术界,发生一种无形的影响,范围许多人的心思,变化许多人的言论行为,改换许多制度风俗的性质。这都是效果,并且是很重要的效果。即如老聃的学说未通行的时候,已能使孔丘不知不觉的承认“无为之治”的理想;墨家的学说虽然衰灭了,无形之中,已替民间的鬼神迷信,添了一种学理上的辩护,又把儒家提倡“乐教”的势力减了许多;又如法家的势力,虽然被儒家征服了,但以后的儒家,便不能不承认刑法的功用。这种效果,无论是好是坏的,都极重要,都是各种主义的意义之真实表现。我们观察这种效果,便可格外明白各种学说所涵的意义,便可格外明白各种学说的功用价值。即如马克思主义的两个重要部分:一是唯物的历史观,一是阶级竞争说(他的“赢余价值说”,是经济学的专门问题,此处不易讨论)。唯物的历史观,指出物质文明与经济组织在人类进化社会史上的重要,在史学上开一个新纪元,替社会学开无数门径,替政治学说开许多生路:这都是这种学说所涵意义的表现,不单是这学说本身在社会主义运动史上的关系了。这种唯物的历史观,能否证明社会主义的必然实现,现在已不成问题,因为现在社会主义的根据地,已不靠这种带着海智儿臭味的历史哲学了。但是这种历史观的附带影响——真意义——是不可埋没的。又如阶级竞争说指出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不能并立的理由,在社会主义运动史与工党发展史上固然极重要。但是这种学说,太偏向申明“阶级的自觉心”一方面,无形之中养成一种阶级的仇视心,不但使劳动者认定资本家为不能并立的仇敌,并且使许多资本家也觉劳动真是一种敌人。这种仇视心的结果,使社会上本来应该互助而且可以互助的两种大势力,成为两座对垒的敌营,使许多建设的救济方法成为不可能,使历史上演出许多本不须有的惨剧。这种种效果固然是阶级竞争说本来的涵义,但是这些涵义实际表现的效果,都应该有公平的研究和评判,然后能把原来的主义的价值与功用一一的表示出来。

以上所说的三种方法,总括起来,可叫做“历史的态度”。凡对于每一种事物制度,总想寻出他的前因与后果,不把他当作一种来无踪去无影的孤立东西,这种态度是历史的态度。我希望中国的学者,对于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能用这种历史的态度去研究他们。

我且把上文所说三条作一个表:

当日的时势论主的才性古代学说的影响同时思潮的影响主义政治上的影响社会上的影响思想上的影响他项影响

这样输入的主义,一个个都是活人对于活问题的解释与解决,一个个都有来历可考,都有效果可寻。我们可拿每种主义的前因来说明那主义性质,再拿那主义所发生的种种效果来评判他的价值与功用。不明前因,便不能知道那主义本来是作什么用的;不明后果,便不能知道那主义是究竟能不能作什么用的。

输入学说的人,若能如此存心,也许可以免去现在许多一知半解,半生不熟,生吞活剥的主义的弊害。

民国八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