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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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逼上梁山(4)

这种孤单的情绪,并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讨论,若没有那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函的朋友切磋的乐趣,我自己的文学主张决不会经过那几层大变化,决不会渐渐结晶成一个有系统的方案,决不会慢慢的寻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况且那年(一九一六)的三月间,梅觐庄对于我的俗话文学的主张,已很明白的表示赞成了。(看上文引他的三月十九日来信。)后来他们的坚决反对,也许是我当时的少年意气太盛,叫朋友难堪,反引起他们的反感来了,就使他们不能平心静气的考虑我的历史见解,就使他们走上了反对的路上去。但是因为他们的反驳,我才有实地试验白话诗的决心。庄子说得好:“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错”,我对他们,只有感激,决没有丝毫的怨望。

我的决心试验白话诗,一半是朋友们一年多讨论的结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实验主义的哲学的影响,实验主义教训我们:一切学理都只是一种假设;必须要证实了(Verigied),然后可算是真理。证实的步骤,只是先把一个假设的理论的种种可能的结果都推想出来,然后想法子来试验这些结果是否适用,或是否能解决原来的问题。我的白话文学论不过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的一部分(小说词曲等)已有历史的证实了;其余一部分(诗)还须等待实地试验的结果。我的白话诗的实地试验,不过是我的实验主义的一种应用。所以我的白话诗还没有写得几首,我的诗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尝试集》。我读陆游的诗,有一首诗云: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余。盖作大像时样也。

江阁欲开千尺像,云龛先定此规模。

斜险徙倚空长叹,尝试成功自古无。

陆放翁这首诗大概是别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说:小试而不得大用,是不会成功的。我借用他这句诗,做我的白话诗集的名字,并且做了一首诗,说明我的尝试主义:

尝试篇

“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医试丹药,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试便成功,哪有这样容易事!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浪费。我生求师二十年,令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八月三日)

这是我的实验主义的文学观。

这个长期讨论的结果,使我自己把许多散漫的思想汇集起来,成为一个系统。一九一六年的八月十九日,我写信给朱经农,中有一段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1.不用典。

2.不用陈套语。

3.不讲对仗。

4.不避俗字俗误。(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5.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的方面。)

6.不作无病之呻吟。

7.不摹仿古人。

8.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

那年十月中,我写信给陈独秀先生,就提出这八个“文学革命”的条件,次序也是这样的。不到一个月,我写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用复写纸抄了两份,一份给留美学生季报发表,一份寄给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在这篇文字里,八件事的次序大改变了!

1.须言之有物。

2.不摹仿古人。

3.须讲求文法。

4.不作无病之呻吟。

5.务去烂调套语。

6.不用典。

7.不讲对仗。

8.不避俗字俗语。

这个新次第是有意改动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语”一件放在最后,标题只是很委婉的说“不避俗字俗语”,其实是很郑重的提出我的白话文学的主张。我在那篇文字里说: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研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巳久入韵文,观宋人之诗词可见。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游》《西游》《三国》,曲则尤不可胜计。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无可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令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游》《西游》文字也。

这完全是用我三四月中写出的中国文学史观(见上文引的四月五日日记),稍稍加上一点后来的修正,可是我受了在美国的朋友的反对,胆子变小了,态度变谦虚了,所以此文标题但称“文学改良刍议”,而全篇不敢提起“文学革命”的旗子。篇末还说: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这是一个外国留学生对于国内学者的谦逊态度。文字题为“刍议”,诗集题为“尝试”,是可以不引起很大的反感的了。

陈独秀先生是一个老革命党,他起初对于我的八条件还有点怀疑(《新青年》二卷二号)。其时国内好学深思的少年,如常乃德君,也说“说理纪事之文,必当以白话行之,但不可施于美术文耳。”(见《新青年》二卷四号)但独秀见了我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就完全赞成我的主张;他接着写了一篇“文学革命论”(《新青年》二卷五号),正式在国内提出“文学革命”的旗帜。他说:

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之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三大主义:

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独秀之外,最初赞成我的主张的,有北京大学教授钱玄同先生(《新青年》二卷六号通信,又三卷一号通信)。此后文学革命的运动就从美国几个留学生的课余讨论,变成国内文人学者的讨论了。

《文学改良刍议》是一九一七年一月出版的,我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还写了一封长信给陈独秀先生,信内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第三卷三号)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盖以吾国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达意状物,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其必欲摈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正宗者,犹之清初历家排斥西法,乾嘉畴人非难地球绕日之说,吾辈实无余闲与之作此无谓之讨论也。

这样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我们一年多的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

(《四十自述》的一章,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夜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