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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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天风浪浪 海山苍苍——中国古典诗歌的阳刚之美(1)

我国古代阳刚、阴柔之论,最初渊源于《周易》的阴阳八卦之说,所谓“乾阳坤阴”、“乾天坤地”、“乾男坤女”、“乾刚坤柔”、“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等等,后来美学史上的阳刚、阴柔艺术风格论,皆本于此。如刘勰《文心雕龙》:“才有庸隽,气有刚柔”(《体性》),“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镕裁》),以刚柔论文学体性。宋代米芾以刚柔论书法:“颜真卿书如项羽按剑,樊哙排突,硬弩欲张,铁柱将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蔡襄书如少年女子,体态娇娆,行步缓慢,多饰铅华。”(《海岳名言》)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则以刚柔论画:“挟风雨雷霆之势,具神工鬼斧之奇,语其坚则千夫不易,论其锐则七札可穿……如剑绣土花,中含坚实,鼎包翠碧,外耀光华,此尽笔之刚德也。柔可绕指,软若兜罗,欲断还连,似轻而重……恍惚无常,似惊蛇之入春草;翩翩有态,俨舞燕之掠平池;天外之游丝,未方其逸;舞窗外之飞絮,不得比其轻……此能尽笔之柔德者也。”至于清代桐城派文论家姚鼐,论诗文的阳刚阴柔之美,用种种形象比喻,生动说明两类不同艺术风格的特征,最为着称,但仍本于《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理论,只是审美认识更趋精深而已。

《易传》还把事物的运动、变化与刚健等性质看成是阳性势力的体现;而安静、柔顺等则是阴柔的特征。请看《易传》对于“乾刚”的描绘和赞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彖》)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乾·文言》)乾道伟大,如天之大哉!它自强不息,具备了刚、健、中、正、纯、粹六项特征;它充分发挥能力,有旁及万事万物之情,建大功而不自表;它如乘六龙以御于天,适时运动给天下苍生带来雨露,使天下臻于太平!

这不是一幅极其壮观美好的图景吗?乾卦正是阳刚壮美的标志和象征!

先秦时《周易》之外,老庄有“大道”之论,孟子鼓“浩然之气”,这都与中国艺术风格的“阳刚之美”有着渊源的关系。中国的“阳刚之美”或“壮美”概念,渊源于易、道、儒,有其特殊的文化背景,它与西方的“崇高”,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明显的差异。现仅就中国古代诗歌的范围,赏析其阳刚之美。

晚唐诗人兼诗论家的司空图,以易、道哲学为依据,“总结唐家一代诗”,着《二十四诗品》,可谓中国古代最系统、全面而深刻的艺术风格论。《二十四诗品》首列“雄浑”、“冲淡”、“纤秾”三品,实代表阳刚、阴柔两极,以及中和两极得中间状态之冲淡美。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之美,《诗品》中还包括“劲健”、“豪放”、“悲慨”、“沉着”等几品,所谓“盛唐气象”,正集中体现了这阳刚之美。请看司空图对“雄浑”的描述: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这品的前四句,从理论上说明雄浑风格的特征。“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腓”,覆庇;“充”,满也。这两句说明内外的辩证关系,外在形态的巨大宏伟,乃是内在生气充实饱满的结果。老、庄认为美就是自然之道,而“道”是绝对的“大”和“全”。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大”的观念就是无穷、无限、无形、无声,故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而老、庄又认为“道生一”、“道通为一”,这“道”所表现的外在形态乃是一个无穷大的浑然整体,这就是“大用外腓”之大美。这大美犹如庄子所描述的“咸池之乐”,能使人闻之始而惧,复而怠,终于惑,荡荡默默而与天道合一。孟子亦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外在之宏伟壮美,须有内在之饱满充实,且能耀目生辉,光彩熠熠。这一点,易、道、儒都是相通的,强调主体内在之充实,“至大至刚”之气充之于胸,一旦喷薄而出,浩荡鼓动,“气体劲而用其宏”,表现为艺术形象,才使人惊心动魄,激动昂扬。

这就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的基本内涵。这一点,也与西方“崇高”的美学概念相类似。古罗马时期的朗吉弩斯《论崇高》说:“风格的庄严、恢宏和遒劲大多依靠恰当地运用形象,……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我已经说过,在这全部五种崇高的条件之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种,一种崇高的心胸。”朗吉弩斯强调主体应有崇高的心灵,但他主要还是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论述“崇高”的。“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两句,从精神实体上解释“雄浑”。

“虚”即虚无,老庄认为“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惟道集虚”,这个虚无就是“道”,无论大音、大象或万事万物都是从这个虚无中产生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老子·二十五章》)“浑”是浑然一体的存在,它是从“虚”而生,又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主客观交融的无限大的浑成境界。《周易》以乾为天为阳,也是无限大,“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彖)所以“虚”、“浑”和“雄”,都与“大”的概念相联系。“积健为雄”,也讲由健到雄的过程。健是刚健之力,雄是健的积累。只有积蓄起刚劲的气势和力量,才能真正成为雄健宏伟之“大”。“积健为雄”要求作家平时加强思想和艺术修养,尤要提高精神境界。刘勰《文心雕龙》一再要求作家养气:“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刚健既实,辉光乃新”,“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风骨》)“积健为雄”,亦如郭绍虞《诗品集解》所解释:“何谓‘雄’?雄,刚也,大也,至大至刚之谓。这不是可以一朝袭取的,必积强健之气才成为雄。此即孟子所谓‘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的意思。”

康德曾把“崇高”分为两种:一种是“数学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体积的巨大;另一种是“力量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具有力量的巨大。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指出:“更大得多,更强得多,这就是崇高的显着特征。”(《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中国古代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之美或壮美的观念,与西方“崇高”这一审美范畴,在包括体积和力量之“大”的内涵上,也是类似的。司空图于此形象地描绘道:“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雄浑之风、阳刚之美,犹如云之勃兴,莽如山海;充气成风,鼓荡无边;形体之大,足可包容万象;气势之强,直可超越鸿蒙,笼盖宇宙。中国古代“雄浑”观念中的体积和力量之大,乃是“无限大”。

中国古典诗歌中,“建安风力”和“盛唐气象”最能体现雄浑风格的特征。建安诗人“俊才云蒸”,诗歌情调慷慨,风骨兼备,刚健清新,刘勰称“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文心雕龙·时序》)。如曹操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写大海之宽阔与雄伟,仿佛日月、星汉涵泳其中,海天苍茫一体,气充势足,鼓荡无边,象征着诗人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确为情景交融、意境雄浑的佳作。

盛唐诗歌,或写边塞,或咏山水,或感身世,都明显地体现出“雄浑”这一审美特征,正如严沧浪所说:“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答吴景仙书》)盛唐诗歌尤以李杜之诗为代表,如李白《关山月》开头几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关、山、月三种景象浑融成阔大的一片,真有司空图所描绘的“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的雄浑之美。胡应麟还评说:“浑雄之中,多少闲雅。”

(《诗薮》)则见诗人广远、沉静的情思,浩渺澹荡的襟怀。又如《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想象登峰而上,与太白金星对语,飘然高举,如列子御风泠然而行,将与明月携手,遨游天际,表现出一派浪漫主义的奇情壮采。晚唐诗人皮日休说李白诗“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刘枣强碑文》)李白的这一首,以及还有不少诗就具有这些特征。

杜甫的《登岳阳楼》,气象宏放,含蓄深远,浑灏直与洞庭争雄: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首《登岳阳楼》诗,四十字中,家国之忧、身世之慨、沉厚之情与雄阔之景,混沦融为一体,呈现出一派雄阔浑厚的气象。宋·蔡绦《西清诗话》亦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多云梦也。”

正因胸怀的宽广博大,笔下才有如此雄浑深厚的气象,这正可证明司空图“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的论断符合艺术的规律。盛唐诗人中,孟浩然的《临洞庭》一首亦颇有“盛唐气象”,前四句云:

八月湖水平,涵虚浑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气蒸”一联,可与杜诗《登岳阳楼》颔联争雄。“气蒸”句写洞庭的广阔博大,蒸腾之气惠及周围广远地区的草木,使其滋生繁茂;“波撼”句写洞庭湖的蓄积深厚、澎湃动荡,有极大的力量和浩荡的气势。整首诗表现出雄浑磅礴的风格。

雄浑的壮美不局限于自然界,也表现于人类社会生活之中,如建功立业、为国捐躯的豪情壮志,为正义事业而斗争所表现的浩然之气。如盛唐之边塞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出塞》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高适《塞上听吹笛》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未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

——岑参《碛中作》

杨廷芝《诗品浅解》说:“大力无敌为雄,元气未分曰浑。”“雄浑”与“劲健”、“豪放”的区别,重在一个“浑”字,“雄浑”是体大、力大的浑然结合、浑化无迹,元气的至大至刚、浑厚磅礴,表现为雄伟、浩瀚、恢宏、轩昂而又浑厚含蓄,虚涵浑茫,如杜甫评高、岑诗之“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

杜甫《登楼》与韩愈《和裴晋公破蔡州回》,二诗都具阳刚之美,但细加辨析,仍有“雄浑”与“劲健”的差异。先看被前人推为七律之首的杜诗《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沈德潜评此诗曰:“气象雄浑,笼盖宇宙。”叶梦得《石林诗话》则以此诗与韩愈类似风格之诗的比较,说明“雄浑”与“劲健”的区别。他说:“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

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韩愈诗多属阳刚美,但多表现为力量和气势,所谓“劲健”正是强劲有力,气势充足的艺术风格。而“雄浑”是“积健为雄”,不但强劲有力,且要宏大浑厚,纡余委备,浑沦一体。同是赞美裴度平定蔡州的魄力和功绩,韩、刘诗句相比,倒是刘禹锡二句更接近雄浑风格,韩诗只能算劲健。一般七言律诗难得雄浑,而杜诗可称独绝。清代翁方纲《石州诗话》云:“杜五律虽沉郁顿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种暨盛唐诸公在。至七律则雄辟万古,前后无能步趋者,允为此体中独立之一人。”

“雄浑具全体”,雄浑是阳刚美的代表;“劲健”同属阳刚风格,但与雄浑仍略有不同。请看司空图对“劲健”风格的描述: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实,御之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