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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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天风浪浪 海山苍苍——中国古典诗歌的阳刚之美(2)

“劲健”是强劲有力、气势充足的艺术风格,它与雄浑的着重赞美阔大、丰满、厚实、浑成的诗美侧重面有所不同。“劲则不敝,健则不息”,劲健是对“真力”的赞美,如《周易·乾卦》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一种“天地与立,神化攸同”的永久不息之力。这种“真力”的表现,犹如天马行空之所往无前,像白虹贯日之横经天地,像千寻巫峡之险峻而能走云连风于其间,亦如怒涛之奔涌冲激于长江三峡。对于作者来说,诗中表现出巨大的力量和充足的气势,乃是“存雄”所致,因“饮真茹强,蓄素守中”的长期锻炼、修养的结果;“真体内充”则真力弥满、劲气充周,形之于作品,才可与天地并立,终古不敝,万世不朽。诗人李白襟怀旷达,情感激荡,其作品就有气吞宇宙、力拔山岳之概,故能流传千古。

他的诗歌描绘了许多山崩海啸、斗转星回的雄伟壮阔的景象,其间就充满了巨大的力量和恢宏的气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狂涛骇浪,气势浩荡,这是力的奔涌;“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大鹏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黑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草书歌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心雄万夫,挥斥八极,这是力的发挥;“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古风》其三),“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胡无人》),“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梁甫吟》),龙腾虎跃,意气冲天,这是力的搏斗。李白诗歌就具有“横扫千军,不可抗拒”的崇高力量,“像剑一样突然脱鞘而出,像闪电一样把所碰到的一切劈得粉碎”(朗吉弩斯《论崇高》),这是阳刚美中的力量之美,力的交响,力的礼赞!

韩愈之诗也以劲健着称,司空图在《题柳柳州集后序》中说:“尝观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揭电,奔腾于天地之间,物状奇变,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这正是对劲健诗风的生动形象的说明。

韩愈的《调张籍》诗:“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本来,“杜以神行气,李以气举神”(李重华《贞一斋诗话》),李杜之诗就具有以力量和气势取胜的劲健特点,而韩愈的形容描绘,硬语盘空、苍茫横亘,本身也体现了劲健风格,这首《调张籍》诗,劲健有力,就有阳刚之美。

唐代边塞诗,诸如: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孤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陈子昂《送魏大从军》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其四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塞下曲》其二

这些诗表现了诗人慷慨报国的英雄气概,立功边疆的豪情壮志,不畏艰苦的乐观精神,而笔势雄健刚劲,如有雷霆万钧之力,充分体现出“存雄行健”的劲健风格之美。

“豪放”——也属阳刚美中的一品,是指豪迈纵放、不受拘束的艺术风格: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

由道返气,虚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

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豪放与劲健的重力量的特点有所不同,豪放首先表现在气魄的宏大,直能“吞吐大荒”。但这豪迈之气乃集义所生,由道而出,表现为无私无畏、不受物累的豪迈纵放的精神,即所谓“处得以狂”,摆脱羁绊,狂放逸宕,能驭月乘风,指挥万象,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气魄。这一点,李白诗中的“狂傲”足以体现。他自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效庐山谣寄卢待御虚舟》),“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他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种狂傲精神,正表现中国古代文人那种不阿谀逢迎、不低三下四、正直无私、不惧邪恶的高尚品格。腐恶的现实社会不能相容,他就遨游天地、超然物外:“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江上吟》),“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日出入行》),欲达天人合一之境界。

杜甫深知李白的狂放性格和诗才文采:“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有麟游龙骧、倜傥不羁、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才有吞吐大荒、豪迈雄放的诗风。

豪放诗风还以感情奔放、想象丰富为特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如屈原、李白,由于“真力弥满”,强烈、奔放的感情激发其驰骋想象,因而叱咤风云,恢宏诡谲,万象竞萌,意象纷至沓来,充满浪漫主义的磅礴气势和奇情壮采。李白诗句,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上云乐》),“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元丹丘歌》),“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等等,都因情感激荡,驰骋想象,招三辰、引凤凰、策六鳌、濯扶桑,有招使日月、驱策灵异的壮伟场面和景象。

造成豪放风格,不仅要丰富的想象,还须借助合理的夸张。李白诗如“白发三千丈”(《秋浦歌》),“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横江词》),“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这都显得气势峥嵘而又新奇壮观。苏轼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豪放并非狂荡胡为、放浪而绝无绳检之谓,强烈的感情,奇特的想象,大胆的夸张,都须“由道返气”,合乎法度、妙理,既豪迈纵放,又诚实纯洁,如此创造的艺术形象,才给人以新奇神异、激动心魄的壮美力量。

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之美,还包括悲慨和沉郁。悲慨是指悲壮慷慨的艺术风格,如司空图所描写: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悲慨并非哀痛欲绝、消极悲沉,它是悲中有慨,悲愤难平之情中有着极大的力量,犹如大风卷起连天浊浪,满山林木都被它所摧折。这慷慨悲壮的意气,使人想起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想起梗概而多气的“建安风骨”。“大道日丧,若为雄才?”这是为天下之公所引起的感慨,较之一己之私的感慨更加悲天悯人,可见悲慨之中含有积极进取的精神,寄托着对美好人生和社会政治的追求。《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悲慨”之“大道”,当指理想政治。在这政治日衰、道德沦丧的时代,谁出来充当力挽狂澜的雄才呢?那个有才难展的壮士,一面拂拭着宝剑,一面唱着慷慨的悲歌,这既揭示了悲慨诗风产生的社会原因,也是对悲慨之美特征的传神描绘。

“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这是杜甫对陈子昂悲慨诗风的形象描述。

陈子昂怀抱“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的人生、政治理想,可是生不逢时,屡受挫折,故常有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悲慨。《感遇·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这一首诗慷慨陈词,直抒胸臆,倾吐保卫边疆、报效国家的伟大襟怀,悲慨中还是慨多于悲。至如“圣人去已久,公道缅良难”(《感遇·十六》),“时哉悲不会,涕泣久涟洏(ér)”(《感遇·三十六》),则是悲多于慨。悲慨诗中传诵千古的杰作当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诗人有经世济民之志,身临前线,军事才能未得施展,反被贬职,再次遭到打击,他满腔悲愤,登上蓟城北楼,怆然流涕,感慨万端,唱出了这一曲响彻云霄的慷慨悲歌。历史漫长而人生短促,空间辽阔而个人渺小,满怀报国热情而竟遭迫害,这怎不令人痛哭、感叹!吟诵这首句式参差不齐、语调顿挫沉抑的悲歌,读者仿佛看到了在辽阔而萧索的原野、古老而苍凉的幽州台上,伫立着诗人那忧国忧民而又寂寞忧伤的动人形象,给人以一种悲壮的美感,留下难忘的印象。

沉郁、沉着、悲慨,其内涵都相近,只是沉郁的忧愤之情更为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