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倚在车门边,那儿有一条略显宽大的缝,我能看到一闪一闪的门外风景,我看到棚车开出没多久,一场大雪就开始飘落下来。在飘雪的过程中,父母亲开始长吁短叹,因为他们把一只装有瘦肉和粽子的包遗落在站台上了。
在飘雪的过程中,女列车员和一个穿长大衣的男人开始谈恋爱,我认定他们恋爱了,因为车到上海后,我看到他们交换了地址。而在火车前行的一路上,他们不知饥渴地谈了十一个小时。那时候我就想,火车,真的是一个容易发生爱情的地方。
对于棚车的记忆我想一生都不会忘却,一九七八年我曾经用七岁男童的懵懂眼神看着棚车以外落雪的过程和一个个草垛一盏盏灯光,看车厢内疲惫的男人女人的脸,和他们头顶上一盏不断晃动着的油灯。走在上海里弄的时候,我感到温暖,那儿没有风,只有暖暖的灯光和男人女人在屋子里轻声的说话声。然后我的生命也像一列火车一样,不断地前行。如果有一天跑不动了,会像报废的棚车一样,停靠在路边,经历风雨的剥蚀。但是那同样美丽,不管怎样,陪着棚车的,会是一年一度春风吹开的黄花。
以前一位同事所居住的村庄附近就是一条铁路,村子里的人们一直生活在隆隆的车声中,村子里的人们还会去数一辆火车有多少节车厢,并且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相互争论着火车应该有多少节车厢才是正确的。我对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很是向往。那位叫小胖的同事老家屋后就是铁道,趴在窗口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火车里面的人。小胖说他进城后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是因为听不到火车开过的声音。
一九八九年我离开家门去南通当兵,很遗憾我们的任务不是保卫车站而是看押犯人。我想我背着的八一式全自动步枪一定比绍兴火车站那位执勤士兵的枪要高级得多。现在这位老兵恐怕已经四十多岁,回到江西、四川或是安徽的老家过着一种平淡生活。但是他和隆隆的车声,在我的记忆里烙上了那么深的印痕,让我在多年以后的现在,仍然一次次跑到小城的车站,看一辆辆火车一闪而过,或是像一条软沓沓的蛇一样停下来。那么多的黄昏,我走在铁轨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风走过的声音,那么动听地响着,只有小花开放的姿势,那么优美地展现着。我的一位现在已经生活在北京的朋友,曾经是一名铁路工人,数年前他用一只老掉牙的相机,照下了我走在铁路上的情景,那么孤独和忧伤。
后来我看到过一部路学长拍的叫《长大成人》的片子,片中主人公与一位火车司机结下了友谊。主人公在车站拉煤车的生涯和我在化肥厂里拉煤的情景多么类同,但是我羡慕他能一次次看到火车奔跑的姿势。车头冒出的白气是一种蒸腾着的生命力量。
一直以为火车是有着它的光芒的,隆隆的巨响传达着一种钢铁的硬度。
雪亮的车灯,照耀着前方的山山水水城市村庄。火车多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大地毫不留情地划开,或者像一根不停运动着的拉链,轻巧地来回拉动着。
一九六七年,母亲在上海站坐上了下乡插队的火车,一九八九年,我在诸暨小站坐上了去当兵的火车,再过若干年,就会是脸上写满岁月的我,送自己的孩子登上火车。我们的生命,都必须和火车有关。而我凡俗的人生,一直都被火车的光芒照亮。
临海的淡日子
临海的日子大约会是波澜不惊的那一种。我和丁冬的破吉普车越过一座山又越过一座山,在满眼青翠中一座小小的城显现出来。临海的朋友周君笑容满面,在小小酒楼里用微温的酒为我们拍打一路的风尘。那个时候已近黄昏,我突然感到一种倦怠,突然感到这座小小城市吹过的每一缕风,都会让你昏昏欲睡。
江南有长城,就在临海,这是周君说的,周君把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形象描绘得惟妙惟肖。我和丁冬选择了一个清晨去走那长城,经过一个个街口的时候,才发现这儿的居民不多,这儿的酒店却多,大约是为了接待从四面赶来游长城的人。这座长城始建于晋而成于隋唐,风雨的剥蚀让一块块砖有被风化的迹象,我很担心一阵风,会吹走那些起壳的砖皮。江南长城没有北国长城的伟岸和苍凉,有的只是江南的毓秀,江南的小山小水和那满山葱茏的树木,让人误以为这是某户大富之家后花园的一条小径。江南长城不长,约五千米,一路上不时有一些小小景点突然跳出来映入你的眼帘。一门炮,一门古旧的炮,说是郑成功用过的。一座台,一座望天台,说是元末农民起义领袖方国珍称王祭天的地方。还有梅园,还有龙兴古寺,还有巾山群塔,等等,我看到一棵树挟着苍凉向我走来,我才知道我寻觅的风景,就是这棵树了。这是一棵隋朝时代的古樟,它的躯干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树枝像一只手举着仅存的一抹绿。光秃秃的躯干,让人看到了那么多年的风雨和变故,曾经被它尽收眼底。
江南长城只是北方长城的一个缩影,一个局部,现在它是被游人用来赏玩的。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挟带着风,人也热了起来,终于剥去衣衫光着上身在这寒冬疾走。好在城上很少碰到游人,让我感到那个时候,江南长城只属于疾走的我们。
临海人的日子是恬淡的。整理好衣衫从长城下来,拐进一条叫“紫阳”的老街。老街有许多茶楼,有许多小店,有许多破败倾倒的房屋,还有许多的石板路。我们是匆匆的路人,我们看到三个人拉着胡琴敲着竹板在行乞,他们两男一女,两个男人都瞎了,一个女人只剩下一只眼睛。他们是一家人,合用一只眼睛手牵着手在人生路上慢慢前行。那个时候,突然让我有了许多的感慨,这座小小寂寞的城,没有喧嚣只有宁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悄悄爱上。
周君是个爱酒的人,作为地主他一次次带我们出现在小酒馆里。三两杯下肚,他会讲一些这座城市的典故,会讲他的从前。那些微温微辣微涩的酒,让我经常出现醉意,想要在酒后酣睡的感觉。周君以前供职在省电台,杭州的日子也很惬意,但是他终究回来了,是因为这座小城无比宁静,没有尘土飞扬没有车马喧哗而且还少迎来送往。更重要的是周君四十挂零,他突然特别想回小城,写写他的文章,而且他的妻子女儿都在小城生活着。
周君回到临海可以算是一种灵魂的回归吧,周君的生活与几杯淡酒有关。
我们离开临海的那天黄昏,他打电话叫来妻子一起喝酒,那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像酒一样。怪不得周君愿守着小城的宁静和安逸了,而且他不太可能再会与这个世界和繁杂人事做太多的争斗。最后一杯酒,我和丁冬先生双双举杯,敬这对小城夫妇。没有什么祝愿,只是心底里希望他们的日子恬淡而甜蜜罢了。
一辆歪歪扭扭的吉普,行走在临海的大街。车子驶出城区,又看到远山近山层层叠叠。路像一条消防水带一样扔向远方,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临海的淡日子,周君的淡日子,一定会让我也到了四十光景的时候,有所悟。
另一种砍伐
父亲带我上山砍树时,我只有十七岁。秋后的阳光很暖和,我们在阵阵山风中放倒一棵树,又放倒一棵树。斧头闪着一种让人疼痛的光芒,这种光芒超过了斧头锋利刃口的本身。一棵树的倒下,预示着一个生命的终结。我们把木料运回村庄,然后盖楼,然后打成家具,然后心安理得地住进去。
父亲说这幢楼将来给你做新房。我用我十七岁充满迷惘的目光打量着这幢新楼,楼里已经埋进去父亲半生的汗水,我怎么承受得起。后来我在父亲的目光中走出了村庄,辗转了一程又一程,最后住在了城市的边缘。我知道我痛恨不断侵略农田的城市,但我这一生又离不开城市。
蜗居在城市,我捧着我热烈而敏感的心,写下了许多文字。这些文字像极了父亲的庄稼,浇灌汗水后我相信它们会茁壮会枝繁叶茂。但是夜深人静,孤灯下的我会不时地听到遥远之地传来砍伐的声音,它毫不留情地劈向我的肉体和灵魂,劈去我一截又一截的青春。
我才知道我竟然是树,竟然是树啊!我曾经用我十七岁单薄的体力举起斧头完成砍伐的过程,现在时光又拿着利斧砍向我。我是无处躲藏的人。我们既然避不开砍伐,就去感受无形中的阵痛。时光砍去我们的枝枝丫丫,然后砍向我们的躯干。
在老家墙壁上的玻璃镜框里,祖母穿着一袭色泽暗淡的旗袍注视着每一个人,并且透过玻璃向我们露出平和的笑容。父亲和母亲在她的注视下头发日渐变白,更多的时候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方桌的两端,无声地吃饭,夹一筷四季豆,再夹一筷西红柿,夹一筷咸咸淡淡的生活,细细地放在嘴里咀嚼。
父母亲无疑已被时光砍去了棱角,完全放倒时,就是树了。
在车站等车时,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时,在图书馆轻轻翻动书籍时,我们无不听到了破空而来的砍伐之声。既然我们留不住岁月,我们就留下一本书或一段精美的文字,留下一些歌声或是恬淡的笑容,哪怕是亲自做的一幅壁挂,说明这个世上我们曾经来过。曾经像花一样绽放过,像叶一样飘零过。
某一个清晨我倚在门框上,看着麦音坐在沙发上织毛衣。风掀起窗帘,掀起麦音的长发。我默想着这一刻,父亲大约在院子里劈柴,母亲可能会在喂鸡。我走过去,走到麦音的身边说你有没有听到另一种砍伐的声音?有没有?麦音用迷惘的目光望我。
多么痛啊!我说。然后我们轻轻笑了,光线从窗口一闪一闪地涌入。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这样的情景或许会重演,只不过那时我们已被砍伐得满头银发,多么痛啊!
梅尔桥小镇的爱情
这雨说下就下了,是暮春的雨。窗口飘进来几粒凉凉的水珠,让我想到放鸭子时的少年光景。鸭子的步子其实很从容,摇摇摆摆中,爱情在温温的春水里滋生。它们用扁扁的嘴去啄水,一江的水就全暖了起来。披着蓑衣站在水中的我,是孤零零的一幅风景。我知道忧郁将我浸泡成江南的水墨画,墨迹还湿淋淋的,身前身后都是纤巧落下的水珠。江南的雨里,我不能拒绝融化。我还知道,风一直都在远方,久久地吹……
所以我选择忧郁,就像多年以后我选择用忧郁的文字记录人生。忧郁是我种下的庄稼,总是在暮春恣意疯长,等待着我的收割。查尔斯沿着小径走来,他问,你见到波拉了吗?见到了吗?我摇摇头,我说,寂寞的暮春,我只见到我谈情说爱的一群鸭子。
多年以后我选择了一座城市,选择静夜里坐在偌大的客厅中央,坐在电视屏幕淡淡的光线中。那是一种幸福,喝茶也是,打开一卷书也是,甚至,寒风从窗口吹进来时,你披上一件旧衣裳也是。我看到一九二八年的梅尔桥小镇,查尔斯再一次沿着小径走来,远远望着那座白色的小屋。他推开木栅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就响起来。桃树的树梢擦过他的头发,娇艳的花瓣零落成泥。
查尔斯说,这树枝该修了。波拉说,不,这很美。这很美吗?我一直盯着屏幕,看到了一种萧萧条条的美丽。这很美吗?我想一定是美的。查尔斯掏出那把钥匙,门轻轻地开了。他见到了含着热泪站在木栅门边的波拉。十年的镜头潮水般涌来,波拉……
屏幕里只有雪花在闪烁了,这让我想到北方的雪或许还纷纷扬扬,北方的河还在奔腾咆哮。查尔斯十年后的一声波拉是站在木栅栏边上说的,木栅栏的外边,春天拖着长长的尾巴逶迤着远去。我见到了一群在水中幸福嬉戏的鸭子,它们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不能自拔,它们对栅栏边的爱情不屑一顾。
春天即将远去时我蜗居在小城里一遍遍看《鸳梦重温》,然后我选择一个暖洋洋的日子乘车去杭州。我乘的是一辆老式的慢车,车厢空荡荡的,这让我坐在一隅感到另一种孤独的美丽。车子走走停停,并不远的路程却走了两个小时。对面含着橘瓣的女子手捧《廊桥遗梦》沉浸在幻想的爱情中,她一定看到了手持烛台站在风中的老妇人。而我看到的是一群鸭子,车窗外它们潇洒地在一池春水里整理羽毛。放鸭的是一位卷着裤腿的少年,这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十七岁的春天。
查尔斯对我说,通往梅尔桥小镇的铁路已经不通了,铁轨边长满荒草透着一种荒凉。我不去杭州不去断桥了,许仙和白娘娘在桥上错身而过是凄凄的美丽。我在一座无名的小站下了车,打算乘上下一趟回程的火车。下车前我看到对面女孩将《廊桥遗梦》轻轻合上,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笑。
浅笑中,梅尔桥小镇的爱情向后退向后退,鸭子们的叫声也渐渐遁远,留下的是一盏路灯,一块木质的站牌,和站牌旁边,一个忧郁的年轻人。
目光越过栅栏
父亲唏嘘的喝茶声里,我的目光越过了雨中的栅栏。栅栏以外,青草遍地。
很久以前,一个撑黄色油纸伞的人频频光顾我家,他走过那片草地,打开栅栏的门,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一双半旧的雨鞋,浊黄的水在他的鞋边绕来绕去。
他很轻地问我,愿意跟我去武汉吗?这时候我听见雨落在油纸伞上那夸张的声音,我的思绪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武汉那条长江和长江上宏伟的桥。我很愿意去的,但是我摇了摇头。我看到他转身离去时背上湿了一块,湿湿的影子像一张中国地图。我还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我的摇头,使我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木工。没多久,那个人又找了一个年轻人做徒弟,他们去了武汉,在别人的城市里为人家打造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