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的风景,仍然会想到两位木工背着利斧在阳光下揽生意的情景。栅栏依然立在院子边,只是洒在那上面的阳光显得陈旧了。栅栏以外,青草遍地,这样的情景使多年后的我依旧让目光一次次地越过栅栏,我看到我在青草地里放羊的影子,我看到一名带兵官走进院子时的影子,他很腼腆,戴着金边眼镜,在院子里看了我很久才说,愿意跟我去南通吗?我点点头,在父亲喝茶的唏嘘声里我用我十八岁的年龄郑重地点头。然后,我成了一名军人。
父亲依然捧着他结满茶垢的茶缸,十年后依然用这样的姿势唏嘘着喝茶。
不同的是他的头发白了,背也弯了,就连那目光,也变得苍老了。他很平静地告诉我,小木匠死了,因为跟着师傅在武汉打地铺睡觉,长年累月积下了风湿性心脏病。父亲平静的话语中我想到一个我不知姓名的小木匠突然离开了美丽的世界。我无语,只让目光再次越过栅栏。栅栏以外的青草枯枯荣荣,十年转眼间,对青草来说却是十世了。那么这十世的风雨里,青草又是怎样的宠辱不惊呢?
有时候人就是一根草,终究会枯黄老去。那么友情和爱情会老吗?阳光和雨会老吗?如果会老,那么信誓旦旦只是一时的谎言。如果不老,那么,又是谁在上演一世忠贞不渝的爱情呢?我一直都怀念着小木匠,毕竟这个世界他曾经来过,他打造的家具仍然存在。他替我去武汉赴了一个约会。
父亲唏嘘的喝茶声里,儿女们都长大成人。当写下这篇文字时,已是凌晨三点。我的女儿田田,已经九个月零十六天了。她没有见过栅栏,以后或许会在公园里见到。我老家门口的栅栏朽了烂了,父亲把它们当作了柴火。
而栅栏以外的青草,唰唰唰唰地疯长,它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发现,身上长满了青草。
目光越过栅栏,只是一个忧忧伤伤的过程。我们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唏嘘着饮一壶暖茶吧!身子骨暖了的时候,我就是一粒破土的草籽。我知道成长不易,做一世草也不易,但是我不知道,除了田田以外,又是谁让那忧伤的目光越过栅栏,落在我疲惫的身上呢?
你听见寂静了吗
你听见寂静了吗?
童年的时候,我曾经生活在上海的弄堂。那是一条洒满斑斑驳驳光影的狭长的弄堂,有许多时候,我都可以站在寂静的弄堂里一动不动,听风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弄堂口的一户人家,住着一位考了几次都没能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他的脸上有很大的一块疤,红得发亮。他一向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走路。但是有一天,我听到了悠扬的琴声从他家屋子里传出来。我从外婆家一路狂奔,站在他家门口。我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一张小方桌旁拉小提琴。琴声中,方桌上的瓶花灿然开放了。那时候我开始泪流满面。他没有停止拉琴,而是朝我笑了笑。我站在一堆音乐声中,我听见寂静了。
你听见寂静了吗?
年轻人后来搬走了,没有搬走的是他拉琴的姿势和永远在我耳畔响着的音乐声。我想,他是孤独的。关于他的故事,肥胖的外婆把身子埋在旧金丝绒沙发里,曾经用很轻巧的语气告诉我,这个年轻人,被一个漂亮女人抛弃了。我很讨厌抛弃这个词,我说,是离开,外婆,是那个漂亮女人离开了他,让他一个人能享受孤独。我一直以为我沉默的父亲没有好好培养我,我想其实我可以成为一名好的诗人。
我单位里有一位同事,确切地说也应该是我的长辈,他总是在每一个午后开始拉二胡。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但是,我在办公室里很认真地听悠远的音乐一丝一缕地飘过来。像一杯弥漫着氤氲雾气的茶,突然端到了我的面前。这样的时候,我听见了寂静。
你听见了寂静吗?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我会突然停下步子,看身边行色匆匆的生命过客。我的耳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看到像无声电影一样的画面。只能看到太阳光白晃晃的射下来,看到音响店贴着的目光暧昧的歌星在图片里搔首弄姿。究竟是什么让我热泪盈眶,是走进我视野里的一跳一跳的小女孩,是一只蝴蝶在清晨或薄暮时分的歌唱,是一个一边走一边拉着二胡的流浪艺人。红尘喧嚣中,我听见了无边无际的寂静。
多年以前的弄堂里,一个孤独的年轻人拉琴的姿势烙进我的脑海,影响了我一生。现在,他应该已是中年,他是不是还在方桌旁拉琴呢,是不是有一个红颜知己坐在瓶花的旁边托腮聆听呢?是不是像我一样,在无数个日暮黄昏听见了寂静呢?
亲爱的你呀,你告诉我,你听见寂静了吗?
盛满阳光的瓶子
一个寂静的午后,我看到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瓶子,它躺在蓝色窗帘的背后,很寂寞的样子,像一个失恋的女子。
风卷起窗帘的一角,一群阳光涌进来,它们在不大的房间里窜来窜去,像许多只兔子。我忽然想,这只盛满清水的瓶子会不会有从前,会不会在寂寞里怀想一双纤纤素手轻抚花瓶,插进去一朵玫瑰,一朵月季,或是星星点点的碎草,一抹淡香就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而多年以前,这里应该留下过一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当岁月的灰尘将一切掩盖,寂寞深处的瓶子,你还记得一场普通的爱情像阵雨一样发生的过程吗?
我不知道这只瓶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一位闲坐的女子带来的?还是一位怀旧的老太用来养活一瓶水一瓶阳光的?我固执地以为这只瓶子一定是女人留下的,不然它在桌子上的模样怎会如此的娴静。每一个寂寂的午后,我将倦倦地睡去,合上眼的每一刻,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因为我看到了一只安静的瓶子。
寂静的午后,我看到了一双双无助的目光,洪灾、飓风和地震毁掉了家园,使许多饥饿的人行走在某一场大雨中。失去亲人的那一刻,会不会在满是泥浆的大街上纵声大哭。而拿着枪杆的人,每每轻扣扳机,就会有一个人像一只从空中跌落下来的鸟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许多时候,我们渴望的仅是一个面包和一杯牛奶,外加一条充满棉花和阳光气息的被头。我们的欲望很简单,很容易满足,但是为什么有时候我们会像喷薄欲出的蓝色火焰,焦躁地期待烧毁一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是流落街头沾满泥浆的人,我会在大雨中流干我的眼泪,会对这个曾经美丽的世界深深失望。天灾离我们并不很远,人祸却又时时威胁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是一茎脆弱的稻草,一扯就断,一扯就断啊朋友,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把眼泪流光。
我的城市是美丽的城市,我被她的纯朴和美深深打动。人间烟火使我对生活充满信心,寂静的午后让我注视一只瓶子吧!让我在瓶子旁写下许多文字,感召每一个良知的人。朋友说我的文字里充满了咸涩的眼泪,因为我是一个看到瓶子也有哭的冲动的男人。
我终究不曾真的哭泣。某一天瓶子里有了一朵兰,野性的兰将根须在水中伸展,我在阳光下看到了她白色的根须和叶片上清晰的脉络。脉络里奔涌着兰美丽的血液,一只瓶子让我想了许多,一只瓶子让我感动平凡的一生。
一个寂静的午后,我看到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瓶子,它躺在蓝色窗帘的背后,很寂寞的样子,像是一个失恋的女子。
温暖的旅程
一个暮春的午后,我出现在一座乡风纯朴的小镇。小镇被厚重的灰尘覆盖着,灰尘的下面我看到比灰尘更加陈旧的东西,比如小小的驿站,比如发生在驿道上的古典爱情,再比如,春风她从不同的方向吹。疾驰而过的汽车扬起灰尘将我覆盖其中,我才知道,其实我只是大地上一粒无比亲切的尘埃。
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古道两边,一边是桃,一边是李,桃李的芬芳中长亭隐现,策马的人一闪而过,多么美丽。这让我想到了一个同样在路上的叫余纯顺的人,既然他在沙漠里将头颅高昂迎向远方,那么他不死的灵魂一定会飘扬成一面闪亮的旗帜。
油菜花和风筝已遁远了,没有远去的是野草丝丝缕缕的清香。我闻着这种刺鼻而又亲切的味道,回想若干年前我打起背包走天涯的少年心性。我来到一个叫南通的地方,在大麦、土豆和油菜,以及大片刺眼的阳光和一望无垠的蓝天下,开始怀想爱情是否会突然像一只鸟一样降临?梦中伊人是唱着船歌划着小船的船娘?还是弯腰采摘棉花的农家女子?现在我早已收拾起可笑却又纯正的少年心性,但是,我却收拾不起我沉甸甸像麦子一样等待收割的心情。
如果一条寂寂的阡陌上有我的影子,那么这条黄泥小路不会孤单,路边的野花不会孤单。如果我的唇边有一支长笛,笛声在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抵达紧闭的门窗,那么数丈之外,水声隐隐中笑声咯咯的又会是谁?所以我选择春暖花开的日子轻装上路,就像玄奘选择一个好日子去印度取经一样。梦回唐朝,我看到他玉树临风的影子,衣袂飘飘游荡在繁华旖旎的长安街。
郑和上路了,明朝的风雨中他款款登上了一艘木船。李白上路了,他捞起的不是嫦娥的裙裾而是月光那湿漉漉的分量。而我们的加缪他天真地说:
没有什么比死在路上更蠢的了。但他偏偏是在刺耳的刹车声中离开美丽的世界。这个穷人的孩子,他大约不会知道他的《局外人》印数会突破千万册。
该上路的,都上路吧!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嗒嗒的马蹄扬起尘土,掩盖陈年旧事。我却希望我是那骑马小吏,不去想当时皇家的奢华,也不奢望能见到杨贵妃醉人的欢颜,只想自己举鞭挥汗的姿势便已足够,那该是长长驿道上一闪而过的一道绝美风景。
我终究没有成为风景。但我始终选择上路,选择去一座无名的小镇,看一看灰尘之下掩埋的红尘往事。新旧两条街像两条软沓沓的蛇一样横陈在阳光底下,一座窄窄的桥,让我想到错身而过的许仙与白娘子。我在那座小镇喝下了一碗浓酽酽的牛肉汤,在路边酒肆油腻的方桌旁,在一个暮春普通而又寂静的下午。
遥远之地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来自天籁:在岔路口,你是选择向左还是向右?我说一直向左终究会到达想要去的地方。其实向左向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迈出的每一步我不能悔不会悔,一路走一路走,才是梦中家园的方向。
静夜里面对月光下沉沉睡去的古朴小镇,有风吹过,便有泪水将月光浸湿。
而感动我平凡一生的,永远是那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
下午的青春
一个普通的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长途,久违的朋友在电话那头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在遥远的南方活得还不错。他不着边际地和我说了一些话,他说他想哭,沉默以后,他挂断了电话。我明明还听到车水马龙的声音从千余里外的热闹城市传到小城,突然就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挂断电话前,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倚在窗边看小城的风景,手中握着红色的话筒久久没有放下。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哭了,或者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他曾经写得一手好诗,后来他投笔从商,烧毁了所有的诗稿。望着熊熊火光中纸灰像轻巧的鸢一样布满我的视线,我知道一位朋友就要从一条路走向另一条路了。
我蜗居在小城里用我的虔诚写下一个个文字时,我的朋友在南方风尘仆仆地为一家药厂推销药品。有消息传来说他变了,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但我坚信他不会,坚信他的变化除了会胖一些外,不可能有大的更改。
许多年后我握着红色话筒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叹息。话筒的分量在这个下午越来越沉,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叹息,那是路上的叹息,让人忽然之间涌出许多想法的叹息。
这个慵懒的下午我手握话筒倚在窗帘边看街上的风景。两个少年骑着山地车猫着腰在城市丛林中穿行。阳光像一把把飞刀,准确无误地投向每一个行人,而大街上挤来挤去挤满了一街的青春。少年啊,你洇得出水的年轻让我羡慕,让我想到若干年前我爬草垛、折芦苇的十六岁。
然后我就想到了青春,想到了淡淡似酒的婚姻,想到自己放在自己肩头的责任。在这个平淡如水的日子,我感到青春磨去了一大截。以前我们只看到青春无边的路,现在就要跨出青春的门槛了。大街上、迪厅、酒吧到处闪动着青春的影子和青春咄咄逼人的光华。我的年龄告诉我,还属于青春,为什么心头却生出许多的惶恐。惶恐像水分充足的豆芽,细细长长地在我年龄的深处生长着。
二〇〇四年崭新的日子里我意外收到一张明信片,一位朋友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祝福二〇〇四。看到这几个字我就看到满眼都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我的胸中涌起一种生命的激情。我没有很好的酒量,但却想醉一回。醉里挑灯,我会看到翩跹舞蹈的嫦娥;雾里看花,满眼都是策马走在青春路上的兄弟姐妹。
二〇〇四年的阳光下我躲在窗帘后怀想青春。路上的叹息渐渐隐去,而下午的青春是一个让人两眼发热的字眼,我会妥妥地握着它上路,在每一个如期而至的黑夜枕着它的名字入眠。
轻轻将红色话筒搁回电话机上吧,年轻的人。
斜阳照我如黄花
许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一滴水,溶进江河湖泊就会不见我的踪影。走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我都觉得我平凡而渺小。绿化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响着,我就是那一枚略显安静的叶片,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悄悄离开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