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方向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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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沉默就是千言万语(4)

我终究不是那片平凡的叶子,如果是,在秋阳暖暖的氛围中完成生命的涅盘也是一种幸福。这尘世间我们会有许多选择,面对许多选择其实我们都很懵懂,比如生活路线,比如爱情的方向,比如你是愿做一棵风景树,还是做一朵瘦弱的黄花?其实我们能选择的仅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出去走走而已。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辉煌,不是每一处地方都有风景,不是每一份爱情都很甜蜜,不是所有的婚姻都很幸福。嫦娥奔月是多么美丽的神话,神话的背后,站着泣血的后羿,痴等千年万年,他望月的姿势我一生都模仿不来,我只能是平凡普通的市民,用一种朴素的姿势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秋风渐起的日子里我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渴望,希望能开成一朵废墟上的黄花。在一个华灯初上的时刻,在一间有着白亮的灯光的餐厅里,我摇着一只银质的汤匙告诉我一位亲密的朋友,我没有喝过酒,而是用认真的口气对他说,我想做一朵废墟上的黄花。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一名年轻的小姐,小姐的头发很长,松松垮垮披在肩上。可以想象她一定对我的朋友笑了一笑,才使朋友听不清我的话,这让我很失望,失望得有些心痛。

然后我就走上了大街。夜市很热闹,新疆人的烤羊肉串不很卫生,但生意却很红火。我怀疑羊肉是猪肉冒充的,也怀疑这个新疆人会不会说新疆话,但这些并不影响我买他的几串羊肉串,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吃羊肉串,是很快意的一件事情,和李白老师喝酒时的快意差不多。

第二天,我背起行囊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另一座很小的城,那是遥远的一座县城,透着质朴的民风,院墙上挂满了玉米和辣椒,大街上间或走过一条摇着尾巴的狗,我想用七天的假期去做一回风尘仆仆的异乡人。

火车的咣当声中,我的目光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安静的原野。说它安静是没有人的踪影,有时候静谧也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美。原野中在风中摇曳的黄花拽住了我的目光。斜阳啊,照我吧!清风啊,抚弄我蓬乱的发吧!让我的脚生出根须,伸入温暖馨香的泥土,做一回千年不变的黄花。

有时候做一些事情不需要理由的,比如选择远离尘嚣,在千里之外那简陋的小旅馆里遥想淡了的爱情淡了的友情淡了的亲情,然而挂在心头的事有几桩是斩得断的?我们离尘嚣很远,我们离尘嚣很近。黄花在每一个月夜弄清影,我的一生都不会有那一种超凡的美丽,我很知道。

只有质朴的斜阳,照我庸常的人生。火车在前行,在一个又一个小站停下来,又离开,很容易让人想到一生。轰隆隆的声音里,钢轨旁边的一朵黄花,开了。

有鸟的城市是美丽的

那只是一只小小的麻雀,在露天平台上跳跃着。它的身上披着一缕阳光,轻捷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飘忽不定,像是在婀娜地舞蹈。不经意间,阳光碎了一地,它丰润的羽毛闪动着一种动人的光泽。

每一个淡淡的午后,我都会看到它的身影和它东张西望的神情。我在书房里,它在书房外,书桌上的茶盏冒着氤氲热气。茶的清香弥漫了我整个慵懒而倦怠的下午,我一直都在思考,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一座普通的小城,我住在城市的边缘,所以我闻得到许多鸟的鸣叫。阳台外是一个露天平台,平台上恣意生长着一丛丛月季,月季的花丛中就有这些蹑手蹑脚的精灵,点缀我每一个平淡的日子。我的生活很平常,我的居所很普通,我的日子很贫穷,但却一刻也不曾少了鸟语和花香,花是不显名贵的月季,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麻雀。

竟然是麻雀啊!城市里有麻雀在天空飞过,但它不会落在你的窗台,零零星星地划过并不显蓝的天空。城市不是它们的家,它们的家应该在乡村和丛林。它们选择了水泥,选择了城市,那它们大约就是流浪的鸟。

流浪的鸟点缀着我的生活。深秋的日子里,我在书房铺开了稿子,一两声远处的鸟鸣会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它们是我的邻居和朋友。

城市在扩展,打桩机的声音向四处蔓延。有一天我没再看到流浪的鸟,我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穿行,试图找回鸟的踪迹。我看到高楼上的蓝色玻璃,看到广告牌上的美女,看到染黄了发的新潮男女,我还看到购物中心闪亮的日光灯。当我站到商厦那明亮的镜前时,我看到了苍白的自我。

鸟的突然离去是生命的离去。我没能在每一个寒风渐起的日子里看鸟和我一样平凡地活着。它们是流浪的鸟,风餐露宿其实也一路辛苦。但城市终究也是有鸟的,在动物园,在退休了的老人的鸟笼子里。它们生活得无忧无虑,吃的是精细的鸟食,它们已经不成为鸟了,至少它们的翅膀是退化了的翅膀。

有一天我见到了鸟,那天尽管阳光烂漫,但有风,显出一丝丝的寒意,街上的行人表情冷漠来去匆匆。那天我正骑着自行车,在一座桥上。我一仰头看到了一行南飞的雁,阳光刺痛了我的眼,使我眯起眼睛,停下车来,手搭凉篷,专注地望着一群鸟飞过城市的上空,飞过一幢幢高楼和工厂巨大的烟囱。它们仅是经过而已,为什么不肯在绕着这座城市缓缓流淌的江的旁边稍作停顿,为什么?

我的城市没有鸟,而有鸟的城市是幸福的。如果有一天再有鸟飞临我窗外的平台,我会激动,我会欢欣,我会专注地看着它嬉戏,一种来自自然的亲和力将在万物之间弥漫开来,那么,涂写在我的稿子上的,将是一棵葱茏的树,一只美丽的鸟,甚至翅声阵阵的蜻蜓和蝴蝶,甚至,花开放的声音和落泪的声音,那其实是一种最为动听的音乐啊,我的人类朋友们!

毕竟,有鸟的城市是美丽的。

月光下的兔子

“我迷恋月光下面的事物由来已久……”程黧眉和林白都用这样的句子作为一篇散文的开头。月光下的事物大约包含了虚幻的人生,却比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来得真实。她们的黑夜不是我的黑夜,她们的月光也只照耀她们精彩的人生。既然我不能选择远离尘嚣,那么我为什么不选择一种月光下的人生。

一个月夜我蹿进了一条长长的弄堂,青石板的路面上还散落着人间烟火的味道,从这条弄堂走出去不少人,使他们的生活更加精彩,但是只要这条弄堂和旧宅还在,它们就会在月色下以千年不变的姿势守望。人间烟火的弄堂里突然出现过许多人,他们拍了一部同样充满人间烟火的电视。如果哪一个生活在异乡的人看到了,他唏嘘着喝茶的时候,会不会突然想起月夜下故乡的黄花开在寂寞的土埂,会不会想起潮湿弄堂里遗落着同样潮湿的懵懂少年的心事。

弄堂里很寂静,抬头看到的是月影下的瓦楞草在风中摇摆着它的人生,还有就是狭长而白亮的一条月夜,像一条唐朝的河。河的那边,是不是连接着丝路花雨是不是连接着一条平常阡陌是不是连接着公孙大娘的一场剑舞。

这条河不小心被雨淋湿了,软沓沓水汪汪地流淌在旧宅之间。抬头望月的已经不是李白,是多年以后的一只平凡而善良的兔子。而不经意的,四眼安静的水井呈现在面前,一大段从前充满了柔软的力量,它们包围我,啮咬我,像极了乡愁。四口井中的四汪明月,四汪明月中的四个嫦娥,四个嫦娥裙裾边四只善良的玉兔,一声一声吟着千古流芳的诗篇。人瘦了,花谢了,秋至了,叶落了,头发在疯狂地生长,静夜之中唰唰的声音破空而来。让我看到了打水的女人们健康的身体,和一路落下的水渍,她们平凡的生活认人感动。井台边不小心洒下的井水,没有目标地流淌。井台边发生的陈年故事,像一杯酒,不能尝,一尝就会醉,醉了就会心痛。

岁月轻轻款一款身子,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须眉皆白。一位姓边的朋友在他的一首叫作《灯笼》的诗中写道:从故乡到他乡/从亲人到陌生人/岁月的脸越来越严峻/我敬畏地又努力地望着他、走近他/假如没有心中那清晰照耀的灯笼/我既不会听到细微的声响/也不会感受到/从小路匆匆而来的春天的足印。但是我们又怎能真的打着灯笼,借着这淡淡月华,看清楚并不精彩的人生像一朵黄花一样在月影下摇摆的样子。在千里之外黄海边上的哨楼上望过月,在父亲亲手堆起的草垛上望过月,在阳台上望过月,在旅途上望过月,月色下的人生透着湿漉漉的分量,我们又怎能提得起,怎能放得下。人生不能重新选择,月光少年的马蹄只是无羁年代的一个烙印,能重新选择的只有一个美丽的月夜,让月光打湿你的睫毛你的发肤你的心灵。

许多时候,我都在选择反叛和疼痛,疼痛是另一种快乐,就像苏童小说中的许多少年血,在月色下厮杀让人血液沸腾。叫嚣声之外,会有花在月光中寒夜中露水中开放。安静,让花儿如此美丽。

一条长弄堂,多么安静。一个月华如水的晚上,多么安静。我们的心灵,多么安静。而数丈之外,一只忧伤的兔子终于走出了弄堂,它看到了明晃晃的城市的夜,看到了刺痛心灵和眼睛的浓重的霓虹。它走进城市夜色,没有回头,没有回头,只有身后的弄堂依然安静,只有淡淡的月华依然能将诗人的纸笺打湿,只有秋天,它已经在你心如止水的时候,悄悄来临。

在秋天里眺望春天

我们注定要在春天倾听花开的声音,那么,在秋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倾听落叶。倾听落叶,也就是倾听一场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倾听大地的回声。

叶片飘落的过程,我称之为涅盘,它落到我的脚边时,许多失恋女子忧伤的眼泪开始在这个季节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不大不小的桂花雨。这让我想到了杭州,杭州是别人的风景,但我却在别人的风景里停留太久,只是因为杭州满街的桂花香,让我看到了南宋虚假的繁华。

二〇〇〇年的秋季我站在小城的新华书店门口,撑着一柄伞立在一场洋洋洒洒让人毫无防备的秋雨中。新华书店正在拆除,工人们在微雨中忙碌,只有店门口寂寂的绿化树依然以一成不变的姿势立成熟悉的风景。我知道书店里深埋着我少年懵懂的目光,斜雨把我的思绪淋得湿透。我没有选择离开,如果能站成秋天的风景那该多好。新华书店门口,车辆匆匆而过,人群像东海里的带鱼一尾咬着一尾。如果我说我沉醉在一首民间诗歌的氛围里,沉醉在秋天的泥沼里不能自拔,有谁会信?

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前辈在秋天来临之前离开人间,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看秋叶舞蹈的姿势。作为他的小老乡我一直都被他的人品文品深深折服。他的名字,叫作柯灵。乌篷小船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记忆深处渐渐遁远,留下的只是一波一波的水的涟漪和一声来不及发出的叹息。

几天前我去了古城绍兴参加一个小型的文学笔会。江南的秋意在绍兴的小桥和流水中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站在古朴的城里,我忽然发觉我很孤独,是一种站在秋的旷野中让人酸鼻的孤独。我很知道这种孤独不是张爱玲笔下痴男怨女的孤独,而是一个男人因为秋意阑珊,因为正在路上,因为不着边际的梦想而突然间涌起的孤独感。

秋天的风中我是瘦骨嶙峋的蚂蚁,一枚温暖的叶片是我的家。叶片清晰的脉络之下,是我面对春天的虔诚守望。

如果没有孤独,哪里会有我种养的文字茁壮成长。是二〇〇〇年的秋天,是割也割不断的孤独,让我站在一座行将消失的新华书店门口。秋雨淅淅沥沥不知道停。十一年前,我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去外地服役。十一年后,除了年龄增长和视力下降,除了种下许多文字以外,我一无所获。倒是一次次跑去杭州,天高云淡也好,细雨斜风也好,静坐在水波潋滟的西湖边,看苏白两堤,看三潭印月,看许仙白娘子遥远的爱情恍若昨天。杭州是别人的城市,就连杭州的秋天也是别人的。我的秋天,在小城老新华书店门口,那个拐弯的地方。斜风细雨敲我,脚边的叶片浸在秋水里。是不是丢掉伞,让秋水浸我如叶片;是不是在瑟瑟的秋寒中,弹一曲苍凉的琵琶;是不是在春天里守望秋天,又在秋天里眺望春天,是不是?

秋天的风中我是瘦骨嶙峋的蚂蚁,一枚温暖的叶片是我的家。叶片清晰的脉络之下,是我面对春天的虔诚守望。

在世纪的门槛上小坐

军敏:你好!

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一直在报上读着那一段文字:在英国西南部地区,铁路沿途随处可见优美的风景。德文郡和康沃尔郡的铁路线更是人间天堂。

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几年中,许多英国人发现了铁路沿线的秀丽风光,所以纷纷选择在旧的火车站度假。我忽然想起守着一座小小车站的你,寂寞浇灌的文字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一个清瘦的青年形象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一直都想去你的小站看看,一直。不知道小站是不是陈旧?是不是在残阳下有一种古朴苍凉的味道?铁轨旁是不是开着一朵淡黄的小花?这样的风景对我是一种诱惑,搁在我的心里很长一段时间,但却始终没能成行。在繁杂的琐事中惘然抬头,才发现新世纪的脚步悄悄踱到了我们的身后。我们来不及收拾起纯正的少年心事,岁月之刀已将我们的青春一寸一寸削去。一寸一寸削去啊,军敏,毫不留情地削去。

我忽然想起我们一起选择了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去杭州。那时候我们衣衫单薄,心中装满了幼稚。我们去拜访一位老师,电话那头老师客气地回绝了,说很忙。我们才知道我们太傻了,傻得只剩下一种“虔诚”。太傻的我们拍了一些照片回来,装出一种潇洒和意气风发的样子。我们把年轻的影子留给了西湖,还是西湖把影子留给了年轻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