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注定要在世纪的门槛上小坐片刻,叩门的声音始终在我们的耳畔响着。我们在门槛上望望这头,这头是懵懂少年和红尘往事;望望那头,那头是无边无际的蓝天和齐崭崭的日子。在这个世纪的最后日子里,我见到了一个叫田田的人,她安静地躺在她母亲的怀里,沐浴着窗口淡淡的晨光。这样的安静真的让人一生感动。下一个世纪里,她要学会说话、走路、吃饭,学会许多许多东西,开始她充满阳光气息的人生。
田田,是我的女儿。
或许有一天,等她能蹒跚着走路,我会牵着她的小手,乘上一辆慢车,赶往一个叫“郑家坞”的小站。我会指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告诉她,田田,这是你伯伯,你伯伯在火车站的小屋里种养着文字,是世上最伟大的花工。
军敏,收到这封信,世纪的钟声就要响了,我们平凡的人生要经历一次跨越。但是我们又怎能忘记曾经的欢喜悲苦,曾经的狂傲与不羁。我的书房里,有一只瓷质的花瓶,闪动着质朴的光芒。花瓶旁躺着你借给我的《人民文学》和《许三观卖血记》,那里面有你的指纹,我依稀能看到你坐在车站旁的小屋里翻动书页的样子,孤独成世上最美的风景。
不管怎么说,去的正在走远,来的终究要来,我们只能用一颗平常心度过特殊的日子。如果你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你的朋友,或者是甜甜的田田,就请你带着一身的风尘,在日落之前赶往小城一座普通的民居。擎着灯为你照亮路程的,是你一生平凡的兄弟,淡淡如水的朋友。而在这之前,我将在世纪的门槛上小坐,怀想下一个世纪,我,不,我们该怎样完成握笔的姿势,并且坚贞不渝,直到日落西山。
风吹动着我们蓬乱的发,新的世纪,她就要到了。军敏,祝福你在全新的日子里创作更加丰收。
握你的手!
海飞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晚
在汽车里想象马车的年代
我是一个不适合有车的人。在我还十分年轻的时候,有一辆海狮牌自行车,我背着书包骑行在乡村阡陌的时候像一个少年将军,我记得当年的风轻易地把我十四岁的头发吹乱。然后我有过一辆摩托车,我曾经骑着摩托车冲进一堆巨大的小山一样的煤里,很像是电影里的追逃镜头。这让我的身体多处擦伤,十分狼狈地像一个黑人一样出现在厂医护室里。再接下来的日子,我经常步行,或者是坐着公交车去办事。在杭州这座城市里,我实在是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要命的是,我好几次坐错了方向,然后再慢悠悠地坐着同一趟车回来。所以很多朋友都会说,你要买车的,必须的必。可我觉得为什么要买车呢?蹭车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情,又环保又省钱,而且聚餐时开车的朋友不能喝酒,我可以喝,我喝完了他还得送我回家。当然,我也可以打的,像我这样一个热爱蜗居的人,一年几千块钱打的足够了。我和车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我有一个疯狂改装汽车的年轻朋友,我不知道他在车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反正就是改装后他的车能一路轰鸣。有人告诉我,说是什么排量或者增加排气管什么的,我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他总是让车子怒吼着,让路人心惊肉跳着。但我想,他一定是快乐的,他胸腔里的热血流速飞快。我还有一个朋友开越野,经常练车,甚至他能把车子沿着石阶一路往上开,这是需要本事的。我的太太以前开别克,后来换了一辆车,她说这是能越野的。我说在城市里,你有什么野可以越呢。如果真要越,装履带的拖拉机那才是所向披靡,那才真正地接近了军工产品的标准。
这座现代的美丽的当然有时候也尘土飞扬的旅游城市里,我的代步工具多数情况下是两条腿,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足不出户居家写剧本和发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去剧组看看。我总是觉得别人的生活,是那么的精彩与忙碌,而我的生活波澜不惊。仿佛这个世界所有发生的一切,和我关系不是很大。
有时候我也觉得,车实在是一个让人方便的好东西,特别是我的一位制片人朋友,他有一辆悍马,还有一辆保时捷,加起来值四百多万元。我总觉得四百多万元不如四处旅游,四百多万元不如买个小房子,四百多万元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但肯定不是用四百多万元来坐车。
许多发呆的时候,我常在想其实我们更需要的是一驾马车,我愿意驾着它四处去走走的,比如回老家诸暨,比如去看看附近的山水,比如马蹄声声穿过一片油菜花的田野。时光多么美好啊,我们完全可以寻找一条去宋朝的路,即便在路上长醉不起,也是另外的一种风景。当然在古代,马车也可以用来赴京赶考,那就是一路的书生故事了……这种堂吉诃德式的念想,时常左右我,我甚至还因此写过一个叫《赵邦和马在一起》的小说。如果真要有一辆车的话,我更希望拥有一节废弃的火车厢,长久地泊在生锈的铁轨上。
我可以把这节车厢用来当我的书房,我在里面醉生梦死,听车窗外野草的疯长,直到有一天野草盖过车厢将我掩埋。那样的话,我会在我临窗桌前的稿子上,写下两个字:剧终。
多么苍凉。
在乡愁里跌倒的文字和歌声——文学中的浙江味道
多年以前我穿过油菜花和蜜蜂的嗡鸣组成的春天,去镇上那间老式祠堂改建的枫桥初中读书。那时候我把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这些文学大家的字看了又看。在他们的眼里,家乡的颜色一模一样,或者是黑白分明的家园,或者是粉红粉白粉黄的各种田野。无论是社戏、还是罗汉豆,或者是霉干菜、迟桂花,以及少年闰土脖子上的银项圈……都闪耀着乡愁的光芒。他们把浙江味道写得淋漓尽致,每一个符号都让我眼熟能详。
多少年后余华、艾伟、吴玄、畀愚、哲贵、东君等一批浙江小说家经营的文字里,仍然有着浓郁的浙江味道。透过文字表象可以看到小说中的骨头,并且可以从骨头里嗅出南方的气息。就如同阿Q一定是属于南方的,中国北方其实也有阿Q,但是他不形象。
如果我们把目光抬一抬,可以见到邻居上海的文学气象。那儿除了四时繁华以外,生长着中国着名的文学刊物《收获》。上海的小说家们也有不少与上海本土符号密切相关的文学作品问世,无论是《长恨歌》,还是《租界》《成为和平饭店》,以及薛舒等年轻作家的中短篇小说,乃至最近刚刚出炉的金宇澄的《繁花》。这些作品十分精确地诠释了局部的上海,让人感受到上海的强大烙印。因为小时候我生活在上海的缘故,童年印记直接影响到我的创作,更因为我大量地接触了旧上海的资料,所以我的一些小说和散文与上海有着密切的关联。长篇小说《向延安》的发生地就在上海,我喜欢那种海派的气息,喜欢巨大的工厂,以及巨大的重型企业的机器声。而我另一个重点描摹的地方,是一座叫丹桂房的小村,生活轨迹滋养了你的文学气息,会直接影响到任何一位作家。
如果我们把目光再抬一抬,可以见到并不遥远的江苏。当年苏童、叶兆言、毕飞宇等小说家,十分强势地组成了江苏风景,他们的文字之中,充斥着平原的味道。特别是苏童,那种阴冷与柔软可以像金属丝一样探入读者骨髓,甚至让人因此而对平原以上日光以下的人事充满忧郁。我之所以把目光胡乱地抬来抬去,是因为我想说,其实长三江的地理环境与气候、风土等,造就了一批有着相同地域特征的作家。他们的共性,是都脱不开长三角那种水草招摇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