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方向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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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沉默就是千言万语(6)

必须回过头来说说浙江。浙江曾经出过那么多的可以以文豪着称的文学大家,在沉寂多年以后,一批小说家依次亮相,余华当然是代表人物,他的小说让我始终选择在下午回忆往事,让我想到少年时期的一次出行,或者青年时的漫长的彷徨。我特别记得一九八九版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因为一九八九年十八岁的我确实出门远行了,我去了江苏南通在那儿生活了三年。

而在许多个长夜里让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在细雨中呼喊》,那简直是我及我的同乡们的成长历程,我仍然记得我们村里那家在供销社上班的人家,总是窗明几净,成为村庄里的异类,他们高贵、淡雅、超凡脱俗。骑着自行车,腰间的钥匙链锃亮。他们的笑容,淡得像村庄外土坡上的那片秋菊。这些特别南方的意象里,有着南方人生活的本质,人性的各类挣扎,人生的无数种不确定性,以及南方人特有的脾性而影响或者改变着的岁月。如果说林林总总的南方意象只是符号,那么我一直觉得符号并不是最重要的,符号最多只是一种发型。最重要的是,这些南方作家笔下无尽的人生,温软之中的辽远与苍凉。

我相信有一种无形中的对文学的评判标准,深埋在我们的内心,不会受媒体影响,不会受排行榜影响,不会受作者知名度影响,不会受任何炒作影响。就像屋角的凤仙花,不名贵不娇贵,但是蓬勃有力。这样的作品发行量或许不大,销售业绩也未必见好,但是她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以文字的样式,木船一般抵达相应读者群的心灵之湖。

每个时代必须和必然会有每个时代的文学,尽管我一直以为,小说三十年并无进步。但是小说必须以文学的形式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像今天的天气。

突破之路无比漫长,不是技术和训练以及任何种种氛围所能解决的。或许十年,或许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这是这个时代文学的相同的疼痛,不仅指某个地域。我们在写作中等待,又在等待中写作,就像该来时总会来一样,即便白发苍苍,即便衣领发梢上,缀满乡愁。

文学永远是对岸的红衣少女,她隔着一江的雾吹着长笛,你都会觉得她因此而冷而瘦而秋色绵延。而她的话往往是,我在这里等你。

等待

我的等待也许是从黑夜开始的。我坐在一堆黑暗里,等待着一个远方的电话,或者等待阳台上一盆夜来香的开放,再或者,等待黎明。就像我童年时等待成人,饥饿时等待面包,口渴时等待水一样,我在等待。

二〇〇四年春天,我离开一家报社回到家里开始自由撰稿人的生涯。我把许多文字像产品一样销售出去,然后买来牛奶和面包。所以这样的时刻,我总是等待着四面八方的编辑的电话,编辑的口音都带着一些方言的味道,我就猜想着那个地方的阳光或者雨水,以及盛产的作物。这令我的心情愉悦。

《佛山文艺》的李东文,一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小伙子,说你离开报社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说,我在等待。他说有小说吗,寄过来。我说好的,成交。

我的电脑旁边就有一台电话机,看到有区号显示为外地的电话,我就知道,百分之九十是位编辑打来的。拎起电话时我会说,你好。但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知道我在等待吗?这样说好像我的等待有所图,但是却真实。

好些年以前,我是一位化肥厂的工人,那时候我很年轻,那时候我开始等待爱情,然后是等待婚姻。我十七八岁务农的时候,总是在田头等待着收获。

当化肥厂工人时,等待着发工资的那天。在部队服役的时候,等待着探亲的日子。摆小摊卖拖鞋的时候,等待着顾客。现在,我把文字当作庄稼来种养和伺候,希望秋天的时候能够开镰。离职后的生活,变得自由自在。一下子的轻松让我白天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晕头转向的样子,好像永远都睡不够。

夜晚来临,我却变得精神抖擞,这是老鼠的特性。由于电荒,小城经常停电,我不能写作时,就只能坐在电脑前的黑暗里,等待静夜里一朵花在暗处的无声开放,或者,等待着我自己的老去。

一个叫弗朗西斯卡的女人,手持油灯的形象令我心动。她在等待一个摄影师,等待曼迪逊桥上的再次相遇。这大概算是一生的等待吧。我不知道我一生等待的是什么,有时候很奇怪,我居然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想等待一个节气的来临,我想等待黑夜里的暗色,等待一场雪。现在,我等待着一些远道而来的朋友,我提前准备了上好的茶叶,在朋友到来之前,我学会了将茶叶如何保鲜。这大概也是一种等待。

离职后的日子开始变得漫无边际,用不着再写“本报讯”三个字。早上我去一家卖天津汤包的包子店里买来两个包子,算是早餐。傍晚我会散步到临江的亭子边,看亭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唱戏。他们唱的是一种叫越剧的剧种,男人唱这戏时稍稍有些娘娘腔。我很认真地听戏,看着这些生活得如此真实的人。有段时间我散步时,时常穿过一个民工区,那儿能听到各种不同的方言,见到形形色色的人。我想我怎么一下子如此深入地融入民间,是不是,我已经老了?

又一个夜晚来临,我在电脑上输入以上的文字。然后我关掉了电脑和台灯,黑暗一下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咬住我的衣角不放。我的眼睛,有瞬间的不适应,这时候,我在想,是不是老家的爹娘,也在黑暗中等待着我再一次回家?那么,每个人心里装着的等待,又是什么?

抚摸老墙等于抚摸爱情

你突然听到了窗外的蝉鸣,像是蝉在七月的呜咽。

安静地坐在那张巨大的钢床上,绿色的钢管,像孩子的手臂粗,泛着陈旧的颜色。水龙头没有关严,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你想到,卫生间里放着的久未使用的吉列剃须刀。头顶上转着老牌子的乘风牌吊扇,这个城市遭遇电荒的日子里,吊扇经常不能自由转动。无数次,你都倦怠地躺在钢床上,像一种圈养的动物,数着缓慢转动的电扇叶子,入睡。

趿着拖鞋流连在南山路,固执地以为城市的面孔与南宋遗留的繁华有关。

你借居的只是一居室的民居而已,民居被绿树掩盖。这个城市的绿色,令人惊叹。常能看到西湖边骑着很卡瓦伊的那种自行车的男女,过断桥沿白堤过锦带桥,叽叽笑着在进行和经营着一种爱情。胡子很久没有刮了,屋角有许多方便面的盒子,你的面容有些憔悴。点上一个句号,合上手提电脑的时候,突然觉得要去进行一场狂欢,因为刚刚完成了一个小长篇。你邀借你房子暂住的朋友同往,朋友大着舌头说已经醉了。你握着手机说不出话,突然想,想要不孤独时,仍是孤独的。

去了卡那酒吧。卡那酒吧在南山路的南端,一幢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建的老洋楼的底层。老板是一个叫“卡那”的顶着油亮光头的黑人,把生意做得轻车熟路。你喝这座城市里显得较为另类的棕啤,缓慢地喝,总是不能把自己灌醉。却看到坐在斜对面的女孩,喝了两支爵士伯,就开始摇晃起自己的身体了。她每低眉轻笑一次,你就狠狠地皱一下眉。幻想能有幸扶她回去,该多好。手里触摸到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日子过得有些疲惫和不太宽松。

经过西湖天地的时候,你看到一对情侣从星巴克的玻璃房子里出来,一人握一个哈根达斯,杯子里顶着一黑一白两个球。有女孩子走过,线条逼人,无可挑剔。就想到,爱情和你已经很远,像陌生人。夜色显得闷而燥热,你的深蓝色Lee短袖T恤已经吸收了来自身体深处的太多的汗。回到借居的老式民居,冲一个凉水澡,坐在有气无力的吊扇下,扳脚指头计算余下的日子和钱。在钢床上躺下来,想,明天清晨该把胡子拉碴的脸修整一下了。

手伸出去,刚好能触到屋子的老墙。仔细地抚摸墙面,像抚摸情人的皮肤,像抚摸一场远去的爱情。

田野本来满头金黄的秀发,一下子变得苍凉。一些鸟上蹿下跳衔食麦粒,但这样的情景,还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