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方向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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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丹桂房的日子(5)

陈小红在唢呐声中被那个小木匠接走了,这让我有些失落。明年再没有人来问我那些农药的名字了,再听不到陈小红好听的歌声了。因为做小工我分到了两斤喜糖和一条西湖牌香烟。喜糖我送给了小毛,香烟被满嘴黄牙的三嬷嬷捧走了。三嬷嬷一开心就露出黄豆一样的牙齿。她抽烟很凶,边走路边腾云驾雾,像神仙一样。

后来

后来我去当兵了,后来小毛去了上海,后来陈小红为小木匠生了小小木匠,后来三嬷嬷死了。三嬷嬷死的时候对我爹说,仲根仲根,海飞给了我一条西湖牌香烟。

我的乡村生活从此中断了。娘不再织毛衣,妹妹给她寄去了羊毛衫,但她坐在院里的姿势仍让我感动。后来我分配到小城工作,工资比部队津贴费不知高出多少倍,这让我不知道怎样花钱。等到要结婚了,扳着指头一算才觉得工资太低了。结婚后妻为我织毛衣,她把毛衣套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说我家院里有一口井,一棵枣树,树上有鸟巢,黄昏时的景象不知有多美。她收拾行李跟我去看风景,我们乘公交车,再换乘人力三轮车。戴毡帽的三轮车夫一直把我们送到院门口。我们看不到多少景色,只看到院墙上茂盛的狗尾巴草和院里一闪一闪的两丛白发。

那时候我站在院墙边,我说,我多么像一粒被鸟衔来的种子。

院里的生灵在黎明歌唱

黄花在春天来到院子

我不知道这只猫是从哪儿来的,我只知道某一天清晨她出现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我认定那是一只野猫,但是我还是友善地走到她的身边,想问一问她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猫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将自己的身体弓起来,好像要和我比谁长得高。

这只猫久久没有离去,她的腿受了伤,我为她包扎了伤口,这时候它的舌头就麻酥酥地舔着我的手背。春天的阳光很温暖,春风像一只女人的手,轻轻抚摸着一口井,一只猫,一棵树,一群蚂蚁,一个人甚至墙角的一只壁虎。

这只猫像伤病员一样在我家院子里养好了伤,然后她开始在绵软的日头底下打瞌睡,这让我的母亲很羡慕,那时候我母亲经常失眠,吃了很多草药也不见效。猫不用吃草药,但是在白天居然睡得那么安谧。然后,我听到了院子外群猫的歌唱,这个春天是猫恋爱的季节,院子外的一群猫都想争一个绣球,他们集体爱上了我家的黄花猫。

我不知道黄花把绣球抛给了谁,我只看到黄花怀孕了。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黄花和她毛茸茸的孩子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候她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们,然后衔起她的孩子,飞快地跃上了房顶。她就那样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件事,我很担心她衔着孩子会不小心把小猫的脖子咬断。小猫被张三要走了一只,被李四要走了一只,被王五又要走了一只。他们走了以后,没有再来看黄花,我突然想,有一天我是不是也会像黄花一样,在垂垂老矣时没有人或是少有人来我破旧的庭院看我。

又是一个清晨来临的时候,我从院子的井里吊起了一桶水。树叶差不多落尽了,院子里是那种肃杀的冷清。黄花悄悄站在了我的脚边,她“喵”地叫了一声,秋霜就打在了我的头发上。我和黄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院里的枣树在风中款了款身子,多么苍凉。

笨牛在丹桂房的幸福生活

父亲在忙完春耕以后,去镇上的牛市牵回了一头牛。我知道我家的水田一共有六亩,我还知道这头牛将成为我们家的一员。那时候父亲把牛拴在院里的枣树上,父亲对我说,这头牛的名字叫小黑。

小黑的眸子是大而明亮的,她好奇地打量着院里的一切,她会在我将一捆嫩草放到她面前时轻轻低哞。我们叫她笨牛,我们乐此不疲地叫她笨牛是因为她的脑筋很少会转弯,她总是喜欢钻牛角尖,比如说一块草地的嫩草明明已经没有了,但她还是留恋着那块草地。这样的笨性是让人喜欢的,一声鞭响,卷着裤腿的我把她赶到了河边。然后她把整个身子浸泡在丹桂房那个叫“光棍”的潭中,她的样子像是我祖母躺在竹榻上乘凉的样子,多么惬意。

第二年春天小黑怀孕了,父亲把照料小黑的沉重任务交给了我,这让我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平,为什么要让我照料小黑呢?我给她最好的草料,给她整理牛舍,那个荡漾着牛粪清香的牛舍,曾经是一个那么清凉和干净的所在,我甚至喜欢静静地坐在那儿看一张别人包过东西的旧报纸,试图从报纸上发现什么让人发笑的社会新闻。我每天傍晚都从院里的井中吊起清水,用刷子给小黑洗刷。小黑的眸子里充满了温柔的母性,她在平静的日子里等待着一个生灵的降生。

终于有一天父亲把睡眼惺忪的我从床上叫起,我看到牛栏里亮着一盏油灯,村里的兽医陈大军喝着我们家里上好的茶,坐在我们家最好的那张藤椅上,跷着二郎腿唱着黄色小调。那时候我一直没有说话,我一直在看着小黑,她终于做了母亲,我看到血淋淋的小牛闪着圣洁的光芒落地。小牛站了起来,腿一软又倒地了,陈大军哈哈大笑起来。我走过去,抚摸着小黑光洁的皮毛,盯着她的眼睛看,我看到了她注视小牛的目光无比温情,像是一生之中的另一场恋爱。父亲请陈大军去喝酒,他们下酒用的是豆腐干和炒黄豆。我没有离开牛栏,我看着疲惫的小黑和小黑的孩子,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睡得那么安详。我离开牛栏的时候,一场大雾降临在丹桂房,我只看到那油灯的光晕迷迷蒙蒙,只看到小黑和她的孩子,在丹桂房朴素而漫长的日子,就像一条流水一样,漫不经心地漫向了远方。

沉默的我和沉默的羔羊

村庄外面的土埂边长满了一地的青草,那是个有草有水的地方,那是我的羊群的乐园。咩咩的叫声其实是一种来自自然的音乐,和青草生长的声音一样透着质朴和本真。母羊和小羊快乐地生活着。妹妹赶着羊群回来了,妹妹逢星期天没上学,所以去放了一天的羊。天终于黑下来了,羊群都进了栏,像是一群旅途匆匆的游客进了客栈。它们并没有很快地安静下来,而是热烈地讨论着哪一块草地的草比较鲜嫩。

连接村庄与小镇的土埂上开始铺水泥路面,这是丹桂房人集资修建的。

走惯了泥路的村里人想换一种活法了,想在下雨天穿上皮鞋走路不至于满鞋是泥,同时也预示着我的羊群去草地的时候,必须走那么一长段的水泥路面。

羊群按照我的估计是不太会在乎下雨天弄脏羊蹄的,除了美味鲜嫩的草外,羊们当然也渴望有英俊帅气的伴侣,这是一种很容易满足的心态,就像我,有一段时间渴望的仅是一张书桌和一盏台灯而已。

黄梅雨天的日子羊群们待在羊栏里呆呆地望着外面一刻不停的雨。它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青草地了,所以它们的眸子里透出些许的忧伤。只要您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所有食草动物都有一种善良的目光,比如牛,比如羊。

而最善于伪装的是人类,所以我们才会做了万物的主人。

可我只做了羊群的主人。我带它们走过村庄时,我说就要过村庄了,排队排队。它们排着队从村里人面前经过。村里人说,多好的羊啊。我搞不懂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羊。

村里的小学落成了,村长请来了乡长剪彩。村长是个退伍兵,乡长也是。

两个退伍兵在村小门口紧紧地握上了手,像是电影里接上了头的样子。然后在炮仗的纸屑中,乡长和村长把一块很好的红布剪断了。最忙的要数小双老师,这个有一对长辫子的姑娘指挥着小学生们装作幸福儿童的样子不停地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不可遏止地爱上了这个喜欢诗歌的女子,后来她嫁给了一名军官,随军了,据说她后来不再写诗而是当上了一家针织厂的厂长。

村长说海飞,把你的羊牵一只过来。我很听话地牵了一只羊到学校门口,吴屠夫毫不留情地把这只可怜的羊宰了。我的心在这天开始痛起来。乡长和村长已经很豪爽地在羊肉的香味中干杯,他们把干杯的声音弄得很夸张,叮叮当当的。我没有吃羊肉,我在羊圈外静静坐了一下午,怀念一只羊因为一座小学的建成而死亡。和我一起静静度过下午时光的,是一群沉默的羔羊。

生活在丹桂房的一条狗

我不止一次地对阿木说过,丹桂房是一个美丽的村庄,说这话的时候往往是在村外的土埂上,埂上跑着许多拖拉机,把一年四季都搞得尘雾弥漫的。

阿木有着忧郁的眸子,许多时候它都安静地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因为它的安静与众不同,所以我一直都叫它阿木。

阿木是生活在丹桂房的一条狗。

阳光透过云层照耀着小村,阿木一年四季都在土埂上遥望对面长长的流水,有时候它也蹚过河去对面看风景,或者坐在草地上想它的心事。我不知道它的故乡在哪里?暮春的某一天,我在院门口发现了一条被遗弃的小狗,它朝我看了一眼,眸子中善良的目光一览无遗。阿木用它的安静轻而易举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就因为它的温文尔雅,它的水一样的宁静。有时候宁静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好比女人,安静的女人像一本悄悄打开的书,值得你在每一个微雨打湿发梢的日子里反复吟唱。

其实河边应该是年轻人的天地,他们要去谈恋爱。农村是没有公园的,河边就成了农村青年的爱情公园。这座公园没有栅栏,什么人都可以进进出出。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对对的人影在河边晃动,他们或坐在草地上,或偎在草垛边,或是在河边打水漂。阿木好奇地遥望着他们,在土埂上,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很孤寂很忧伤地立成一幅诗意的剪影。

阿木跟着我的日子是很平静的,一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年秋天阿木也开始谈恋爱了,它的对象是住在我家不远的旺汪家的母狗翠花。翠花长得不很漂亮,身材也一般,但它和阿木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它们也迈着很悠闲的步子去河边散步,当然它们不会坐草地偎草垛,更不会打水漂,它们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得晨露打湿它们缎一般的皮毛。

那阵子我也为它们平凡的爱情感动,阿木不再老跟着我,而是装作很忙的样子一天到晚往旺汪家跑。这让旺汪很不高兴,他告诉村里人说,阿木大约是想勾引翠花,这种行为是流氓行为。但这种行为是不会有人去追究的,阿木和翠花依然一起去河边漫步。

安静的阿木终于开始变得不安静了,它居然和村里的大黄狗干了一仗,许多小孩都看到了。阿木和大黄狗从村东头杀到村西头,杀得天昏地暗,最后两败俱伤。阿木拖着一身的伤痕回来见我,从此大黄狗不敢再欺侮阿木了。

它们厮杀的原因有可能是为了翠花,也有可能不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很佩服阿木的勇气,因为大黄狗是一条被村里人豢养的矫健的猎狗,它是村子里的狗霸,嘴角常挂着鸡或鸭的羽毛,这是它常追逐小动物的最好证据。

大黄狗也好,翠花也好,阿木也好,都将面临一场难逃的厄运。深秋的时候,镇上来的打狗队开进了丹桂房,开始对狗进行围捕。没出三天,村子里听不到狗叫的声音了,大黄狗和翠花的归宿我不知道(一定是被人吃了),阿木去了河边的那块青草地。我为它选择了一个向阳的地方,挖土将它深埋。

我深信它的生命将转为青草,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慷慨赐予,生生世世聆听水从遥远之地滚滚而来的声音,聆听爱情公园里情人的喁喁私语,回想它与翠花之间曾经的纯正爱情。它一定不会寂寞,一定会安静地看那好山好水。

小花在“蛇间”的短日子

见到小花的时候,小花都已经那么大了,我想小花其实一定在我家院子的角落里生活了很久,不然它不会有那么长的身子。它穿着花衣裳,在春夏之交出现在院子里枣树的阴影下。父亲看到了说,海飞你不可以打小花,小花是家蛇,小花是生活在我们家里面的一员。

我说那我们家里面的蚂蚁、虫子,院子里的青蛙和那么多在空中飞翔的蜻蜓,是不是都是我们家里的一员。父亲坐在阳光底下,他想了想说都是我们家的,不然的话它们为什么生活在我们家而没有生活在陈大军家或者吴屠夫家呢。这时候我一抬头看到了屋檐下衔泥的燕子,我突然想南来北往的燕子一定有两个家,它的一半是属于我家的。初夏的风一阵阵吹着,初夏的风吹得枣树的叶子老是姿势优美地摆动着,我的父亲笑了,我看到了他白而整洁的牙齿,他说海飞,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其实我们是很难见到小花的,有一次调皮的小花居然钻进了灶膛的风箱里,我们打开了风箱,慢慢地把它赶了出来。有一次它偷走了鸡窝里的蛋,这让母鸡一整天都拉长了脸,一见到我父亲就不停地咕咕叫着诉苦。有一次它盘到了门槛上睡大觉,把我眼睛已经老花的祖母吓了一跳。祖母以为那是一条花头巾,一把扯起时才发觉这条花头巾居然有那么沉。祖母大叫一声把“头巾”扔到院子里,小花咯咯地笑了。小花是一条快乐而调皮的菜花蛇。

在雨后湿漉漉的黄昏,它安静地蛰伏在院子的一角。它没有对我们再有丝毫惧怕,它一定自作多情地以为如果评职称它可以算是我们家的副家长。

炎热的夏天小花从房间里溜出去乘凉,小花后来不曾再回来,几个十来岁孩子在谈论着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说一条花蛇成了他们的美味,他们嘴眼含笑一点也没有刽子手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他们用竹刀划开小花的身体时小花痛苦扭曲的样子,它的歌还没有唱够,它在“蛇间”的日子太显短促了一些。我们什么也不可以说,我和父亲在塘边找到了小花的花衣裳,它多么像一个被洪水卷走了的还不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