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晨,早起的我静静坐在了屋檐下,那时候连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母亲正往灶膛里添火,烟囱把一支烟笔直地伸向了天空。蚂蚁在歌唱,那么轻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它们好像在商量着怎样用脚去绊倒一头大象,那样的话在蚂蚁王国里会是一个奇迹。公鸡在鸣叫,提醒人们可以起床了,它的工作那么悠闲,而母鸡却必须要在生下蛋后才可以得到一捧谷子。小黑带着孩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她在提醒我给她们母子俩加一筐草料。燕子在花样飞翔,玩出了超低动作。羊群们等待着外出,它们想要去的是水边的一块草地。
院子里的那么多声音,在黎明的时候唱出了那么好听的歌曲。但是院子里仍然是安静的,我吃了一碗母亲端给我的蛋炒饭,然后一抹油光光的嘴,把羊鞭交给了妹妹说,我要出去走走了。
我终于选择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家远行,我出发的时候村外的农田里开遍了紫云英,蝴蝶在歌唱,蛙鸣声织出一段春的乐章。几年后妹妹放下羊鞭也走了出去,我们见面的方式是通电话。妹妹住在上海,她上海口音的问候老让我想起一九八九年以前的一群羊,一口井,一条水泥路,一片草地或别的一些什么,这些,就是我的村庄。我问妹妹,你知不知道,那么多的生灵在我们的院子里歌唱,现在陪着它们的是年迈的父亲和母亲。妹妹说不知道,她的话音刚落,我就挂断了电话,我听到了电话里头传来的风声,风声里是院里的枣树摇晃着的样子,风声里还有由远而近的那么多生灵的合唱,在我灵魂的深处响起。多么动听。
江南的蝉
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坐在闷热的夏天里,没有一丝风从院子里走过。父亲在睡午觉,母亲在缝补着破旧的衣服,我在发呆。蝉声突然打破了安静,它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这是一种单调的声音,有噪声之嫌。我开始想,蝉,它为何不睡午觉,它是不是像我一样,在闷热的夏天,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寂寞。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蝉的鸣叫,是在发布征婚启事,是在呼唤着爱人的到来。
院门吱吱呀呀地响着,扛着锄头的父亲出去了,又进来了。下了一场雨,然后天晴,然后刮了一阵风,把池塘里的水吹皱了,如此反复着村庄里的平静生活。牵牛花开了,一些不知名的淡蓝淡黄的小花也开了,它们在微风中招摇着,炫耀它们的青春。
我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看到一只虫子在往树上爬。那是一只老熟了的蝉若虫,它选定了一个地方,然后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看一看四周的风景,或者是选一下风水,反正它停了下来,仰起头作了一番观望。稍后微仰的虫体从头、胸、背开始纵裂,裂缝处出现了白色的虫体,又出现了脚和湿答答的翅膀。它用脚抓紧了蝉蜕,让自己的身子从蝉蜕中脱出来,样子笨拙而滑稽,像是奋力地想要和往事告别,也像是一个孩子在脱一件衣服。
它的翅膀在风中渐渐展开,是透明的美丽的翅膀。褐色的身体开始变成黑色,并且逐渐变硬。然后它能够飞翔,像一只比小鸟还小的鸟。升入初中以后我翻到一本课外读物,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因为在翻书的过程中我听到了教室外面的蝉鸣。我从书中知道,只有雄性的蝉才会鸣叫,它的腹部装着一只音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所以它拼命叫着却不会嗓子痛。我对能以肚子发音这样的功能感到好奇,我还知道雄蝉是在向雌蝉发布着求偶的信息,告诉美丽的蝉小姐,我已经羽化,已经长出了翅膀,已经学会飞翔,已经需要爱情。
蝉是江南农村司空见惯的昆虫,它们的地位不是很高,甚至在高歌的时候还会引来一些鸟儿。鸟是蝉的天敌,它们会衔走蝉并且以蝉果腹。还有人类,人类抓走蝉以后,会用油炸的方法烹饪蝉,把它作为盘中餐。蝉的若虫是在地洞里吸食树根的汁维持生命的,成为蝉后它则在树上吸食树的汁液,这是一种毫不利他专门利己的做法,某些方面颇似人类。我不太喜欢蝉的长相,尽管它看上去长得很敦厚。我更喜欢蜻蜓,蜻蜓才像是翩翩的王子,而且是一位优秀的飞行员,能垂直起降,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私家直升机,到处都是停机场。蜻蜓身材挺拔,腰也不粗,不像是腐败分子,倒显出精干的样子来。
而蝉就不同,它长着一张黑脸,毫无色彩感而言,行动笨拙,看上去智商极低。
它的歌声也略显单调,只重复着一首老歌。
无数个闷热的下午,我听着父亲的鼾声,或者看着母亲补衣的样子。
蝉声若隐若现,传入我的耳膜。那是十分孤寂的时光,有时候我会在烈日下赤着臂走出家门,去不远的河里游泳,一游就是一个下午。河边的树上,仍然有蝉的鸣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像是隐秘的敌人,或是栖在树枝上的侠客。我和我的伙伴们每年都会有一场大的捕杀活动,目标就是蝉。我们在长长的竹竿上缚一只敞开的塑料袋,并且在塑料袋的袋口粘上蛛网。我们把蜘蛛赶跑,轻而易举地取得这位纺织工人辛苦织就的一张网。
然后我们高举着竹竿向每一棵树进发,蝉从不知道我们的到来对于它来说,是一场变故的开端。它仍然忘乎所以地唱着老歌,它看到了一只塑料袋和袋口的蛛网,它说你们想干什么。它的话音还没有落下,自己已经落入袋中。
当然它会挣扎,还会愤怒地大叫,但是这样的大叫无济于事。很快,它的腿上就拴上根线,牵在我们的手中。蝉越聚越多,它们的脚上统一牵着一根线,这根线牵住了它们的命运。它们仍然不知道这样的集合究竟是要干什么,难道为了召开一个会议。后来,有些蝉被放入了水中,有些蝉被撕去了翅膀,有些蝉被切下了头,有些蝉被石块捣碎。这样的屠杀年复一年地进行,它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有的还未经历过一场恋爱。我们不知道这样的行径属于罪恶,我们在烦躁的蝉声中长大,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它的一生实属不易。雄蝉在完成交配后不久就死去了,雌蝉在产下卵后不久,也跟随丈夫去了天堂。它们把虫卵产在树缝里,然后这些卵相继孵化,顺着树干往下爬。这个过程中,有些会摔死,有些会被蚂蚁带回它们的巢穴。
幸存的,会在树下钻一个洞,在洞里靠吸食树根的汁液为生。树洞里的若虫并不安全,会经历水淹的变故,也会死于虫生真菌对它的侵蚀。而经过若干年后它爬出洞穴,感受阳光和雨露,感受风吹它的翅膀,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如能完成交配并且传宗接代的伟大使命,那么它是一只蝉中的佼佼者,当然也是一只有着极好运气的蝉。
蝉蜕是可以用来入药的,所以我一直拿着一只塑料袋收集蝉蜕。那是一件件薄而轻巧的衣裳,但是已经显得老旧了,是蝉不愿意再穿的衣裳。我有时候奇怪地盯着蝉蜕看,它曾经束缚了蝉的身体,让蝉的翅膀得不到伸展。
最后它像一个弃妇一样,被遗弃在树干上,或者被风吹落。一个闷热的午后,下了一场雷阵雨。那天我破例午睡了,睡得很沉。醒来以后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走向院子。院子里的泥土被雨水浸湿,变得柔软而蓬松。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零星地飘着。我赤着脚走在泥地上,闻到了泥土的腥味。我看到一只蝉蜕,它就在树下,一半陷入了松软湿润的泥土里。我弯腰捡起了它,然后一抬头,听到了树上传来的蝉声。我知道手中捏着的是树上那只正在欢叫着的蝉的衣裳,它不再穿这件衣裳了,因为它有了变化,它高高在上,这件衣裳对它而言已毫无用处。
闷热的夏天在我的记忆里,往往有着这样的场景。狗吐着舌头懒懒的躺在屋檐下或者树荫下喘着粗气,鸡躲到了阴凉处,它们懒得去捉虫子了。而目光一抬,可以看到热辣辣的日头,看到对面屋顶上的青黑瓦片,发出刺眼的白光,像是要起一阵青烟似的。人们挑水时不小心洒下的水滴,瞬息不见了,被大地吸得无影无踪。而身上的汗水,不停地从皮肤往外冒着,于是拼命地喝着茶水,于是心境更加烦躁。说到这些,是为了说蝉的声音。江南村庄里的人们,把蝉叫作知了,但是它究竟知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知了、知了”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着。
许多年后我生活在江南小城,仍然能听到蝉鸣,但是这样的蝉鸣已经很少,所以有了弥足珍贵的味道。在开着空调的书房里,我用电脑生产文字,并且听音乐看电影上网。我突然变得怀念江南村庄的蝉声,我甚至在一本叫作《后巷的蝉》的小说集的自序里这样写:一九九四年蝉声响亮,于是有了动笔写作的念头。
我相信蝉并没有给过我什么,但是我却怀念蝉的声音。我的记忆里,父亲仍然喜欢在下午去田间劳作以前,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是一种深度午休,而母亲,补着补不完的衣裳,摆出一种习惯的姿势。其实我想念蝉声有着检讨的成分,检讨当年以“莫须有”的罪名,对蝉的大规模屠杀,毕竟蝉蜕可以入药,毕竟蝉并没有影响到我什么,毕竟,蝉的叫声,陪伴了我整个的童年。
庄稼的模样
拙朴的粮食
被北方人叫成地瓜的那种植物,在江南被叫成了番薯。它的样子不太漂亮,皮肤也有些不太光滑,头上长着一根辫子,那是它四处蔓延着生长的藤。
它完全没有马铃薯小巧玲珑的长相,也没有马铃薯那光洁的皮肤。
五月,丹桂房的天空飘着绵密的雨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样的雨不知道停。村里人开始穿着蓑衣戴着笠帽走向地里,他们都是去插种番薯藤。
这是一种很野的植物,它的一指宽的藤上还流着被剪刀剪开后受伤的汁液。
但是插入泥土后只要泥土潮湿,它马上就能生出根须并且扎在地下。我没有想到秋后的丰收,也对这种丑陋的植物并无多大的好感,我只是知道这个季节,我该像别人那样去插种番薯藤。于是我戴上笠帽穿上蓑衣走向地里。我用手指扒开挖好的小洞的一小片泥土,那是湿润的充满黏性的泥土,然后我把有着绿色叶片和暗红色茎的番薯藤插下去,围上泥土。我插种的时候,闻到了番薯被蒸熟时的清香。
秋天,我拉着一辆板车来到地里,我用锄头挖起一个个地底下的番薯,它们突然见到了阳光,所以忍不住集体打起了喷嚏。我说吵什么吵什么,我把它们一个个从地底下挖起来。我看到了吃得白白胖胖的田狗,那是一种专门吃地下植物的虫子,大的有小指那么大。我用锄头轻轻敲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来不及哀叫一声就在地里死去了,化成明年番薯的养分。日落黄昏,我拉着整车的番薯回到家中,它们像是我饲养的家禽一样,叽叽喳喳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丹桂房的一棵树、一株花、一条泥土铺成的路或是破败的篱笆。
秋后的阳光总是暖暖的。番薯藤成了喂猪的最好饲料,番薯有一些藏进了地窖,有一些卖给了镇上的葡萄糖厂,还有一些被机器磨碎了用来制作淀粉,还有一些用来煮熟后捣烂做番薯片。当然,余下的我把它放进锅里,蒸熟当饭吃。这是一种拙朴的粮食,我相信吃这样的粮食更容易使人强壮。
在接下来的冬天里,我不愿做饭或没有多少钱去街上买菜时,就蒸一锅的番薯。我边走路边剥着番薯的皮,我是去祠堂道地和人一起晒太阳聊天的。
我的两个上衣口袋里还装着两只热热的番薯,它们的热量穿透衣服,热到了我的身体。几只黄狗跟着我,它们想要吃我一路扔掉的番薯皮,它们甚至为争夺番薯皮而打起架来。就像有几个人同时争村长这个位置一样,拼命找人拉票,一定要把对方打倒。我把身体靠在祠堂道地的一堵墙上,那是一堵厚实的泥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我听到了平平这个天杀的又在讲黄色笑话给别人听,这个没有老婆的老男人,床上的事却好像比任何人都懂一样。
我认定他完全是一种书本经验,或者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我吃了一个番薯,又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这个时候我就饱了。我伸懒腰的时候,看到几只黄狗离我而去,它们一定在说,我们吃不到番薯皮了,这个人对我们来说,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我们还是离开他吧。
我打着饱嗝,眯着眼睛,靠在土墙上,听平平的黄色笑话,看一个又一个村子里健壮而不失风韵的女人走过,无所顾忌地高声谈笑。看上去番薯和我的幸福生活紧紧相连,就像阳光,它有一双温暖的手,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身体,说,你这个懒汉,你这个懒汉。
甜蜜的植物
甘蔗种下去的时候,还是稍稍有些寒冷的春天。冬天已经过去了,但是挑着甘蔗秧来到田间的时候,还有那种缩手缩脚的感觉。这是一种形体优美的植物,看上去个子高高的,头发也茂盛,像一个妙龄女子一样。
春天我把甘蔗秧种下去,夏天我一次次到地里剥甘蔗的叶片,只有不断我用锋利的镰刀收割麦子,它们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倒下。我听到了它们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叫喊,像是女人的呻吟,像脱胎时的一种欢声。
剥去它的叶片,它才会不断地往上长。就像人一样,你不断地督促他,他才可以把一件事做好或者做完。甘蔗地里没有一丝风,我从甘蔗林里钻出来的时候,汗水把我的破军装都湿透了。我站在田头,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甘蔗们,就像看着列队的士兵。我用草帽扇起了风,并且高呼一声,田野里的风就真的跟来了。风中甘蔗们唱起了歌,像大合唱,唱着唱着它们就又长高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