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村子里的一些年轻人喜欢去甘蔗林,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只要看看四周没人,他们就钻了进去,像地下党员一样。我知道他们在甘蔗林里谈恋爱,拥抱或者接吻,讲一些听着比泡一个热水澡还要舒服的情话。
甘蔗是甜蜜的植物,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甘蔗林里谈恋爱也是一件甜蜜的事情。
我想象着他们一个撒娇一个哄的样子,想象他们构思未来的样子,想象他们交换礼物的样子,或者想象他们边聊天边偷吃人家的甘蔗的样子。他们忘了日头的西沉,忘了黑夜的来临。他们钻出甘蔗林的时候,会看到一大片的月光,洒在甘蔗林里。这个时候,风吹甘蔗叶,沙啦啦的,像是甘蔗们在笑。
秋天,我像刽子手一样扛着锄头走向地里。我把甘蔗放倒时,听到了它们哀鸣的声音。每十根甘蔗分成一个小组,我把它们用甘蔗叶捆扎起来。然后有一部分,被藏进了地窖。地窖是温暖的,来年春天我可以拿这些甘蔗做种子,也可以拿去镇上的集市卖。大部分跟着我去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我用板车拉着它们,我说你们别吵了,我带你们去旅游。在那些远远近近的村庄里,我戴着草帽穿着破衣服敞着怀,像一个生意人一样扯着喉咙喊叫。我喊,换甘蔗了,谁要换甘蔗。有许多人拿着麦子出来,拿着谷子出来,拿着番薯出来,他们的身后往往紧跟着孩子。孩子的眼中,含情脉脉,像是一见钟情爱上了身材修长的甘蔗的样子。中午的时候我吃早上就烙好了带在身边的麦饼,用村子里刚拎起来的井水解渴。累了的时候我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躺在板车上休息一会儿。而黄昏的时候,你会看到一条土埂上走着一个人,一个人拉着一辆板车,板车里躺着五花八门的粮食。这个人就是我,这些粮食就是用甘蔗这种甜蜜的植物换来的。
秋天的黄昏,有些凉意了。路边的树上有叶片飘落下来,没有飘落的还挂在枝头上悲凉地歌唱。我的肚子有些饿了,肚子在咕咕地欢叫着。但是一车沉沉的粮食让我开心,我盘算着用它们过冬,我还准备送一些给五保户金花太婆。我突然就想植物的轮回就像是人的轮回,比如说一个人必须要靠双手养活自己,就像植物必须要靠根须拼命吸收养分。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我的村庄就在前方,看到了炊烟,就仿佛看到了温暖的目光。
玉米的品德
我认定玉米是一种品德优良的植物。它有甘蔗一样身材,但却仍然生长出了果实,像是从玉米秆上突然生长出来的一只手一样。我在五月播下种子,然后看着它茁壮成长。在江南,它们大部分生长在山地,不需要太多的水分,所以我们把它叫作“旱作”。它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下种,一年四季都可以收获。它的生命大概只有七八十天时间,比甘蔗大半年的生命要短得多,但是它仍然把有限的生命过得有滋有味。
我喜欢它果实外面穿着的一层又一层衣服,就像一个害羞的女子一样,层层叠叠把自己包裹起来。收获的日子,我会毫不犹豫地除去它的衣服。我还喜欢它果实上的须,那须就像一个老人下巴上的胡须一样,或是戏台上的戏子演戏时用的胡须。我也会把它的须摘下来,挂在自己的下巴上。我还喜欢玉米秆,很瘦削的一种身材,让人顿生爱怜,像是邻居家才十多岁的小妹妹。玉米成熟的时候,会被附近尖刀山上窥探多时的猴子看上。晚上它们成群结队地下山,像抢亲一下把玉米抢到山上。为这件事我伤透了脑筋,甚至托人买来了一杆枪,装作游击队员的样子昼伏夜出,巡行在玉米地里。猴子有三天没有下山,第四天在我瞌睡难当的时候又来了,并且抢走了不少玉米。
这让我对这些红屁股的动物更加憎恨,后来我买来了一捆熏香,熏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缚上一只小鞭炮,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它都会在寂静的长夜里发出巨大的响声。猴子们对这种新式武器有了些微的害怕,但是三天以后它们便不怕了,它们仍然结队下山,大肆掳掠,抢光、吃光、糟蹋光。
我终于没有力气再和猴子为敌,它们像我养的孩子一样,天经地义地向我伸手要吃的。我选择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去地里收了玉米。三嬷嬷踮着小脚,在我收玉米回村的路上拦住了我。她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所以她的声音就有些漏风,她用漏风的声音一次次地告诉我,我种的玉米是如何的好,很适合她这个年纪的人食用。她并没有向我要玉米,但是我还是得主动送给她玉米。三嬷嬷还和我客气了许久,然后夸我是村子里最善良的好人,懂得尊老爱幼。
玉米就这样挂满了我家院墙。后来我在许多幅油画里,看到墙上挂着玉米和红辣椒的画面,难道这就是丰收的象征。它们的果实,多么像是一排排发黄的牙齿,像是平平这个老光棍的牙齿。因为没有老婆管他的缘故,他出生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刷过牙,所以他的牙齿就是黄的。许多时候我抬眼看着墙上的玉米,仍然认定这是品德优良的植物。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用闪亮的金黄点缀着我家的院墙。村子里一个叫玉米的人,是个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是个漂亮的刚刚做了新娘的女人。她面容光洁,泛着健康的颜色,穿着红色的绲边新嫁衣,在吹吹打打中从丹桂房走了出去。我并没有爱上她,但是我仍然有一种留恋她的感觉,就像把我的妹妹嫁出去了一样。她的名字,就叫玉米,所以我对着我家墙上的玉米念了好多遍的玉米。三嬷嬷刚好从我家门前经过,这个平时耳聋的人,居然很清楚地听到了我在念着玉米。她松树皮一样的老脸舒展开来,仍然用漏风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对着玉米在发神经。
麦子的语言
我相信麦子有着麦子的语言,就如同鸟有鸟语、兽有兽语一样,麦子会说话会唱歌还会欢呼。秋天晚稻收割上来以后,空空的田里聚拢了许多麻雀,看上去它们在开一个入冬以前的防寒保暖动员大会。它们吃着散落田间的稻谷,然后,它们看到一个穿着旧军装的人出现了,他扛着锄头,背着一蛇皮袋的麦种。他是来种麦的。他就是我。
秋天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用种麦的工具,一根削尖了的木头在田里整齐地夯出了许多小洞。然后撒上麦种,然后用锄头盖上土。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斜,我坐在田埂上,这个时候望着空荡荡的田,我突然想抽一根烟。我平时不抽烟,这个时候让我去哪儿找烟。麻雀都已经回家去了,它们吃了一天的谷子,吃得肚子圆圆的,它们开了一天的会,好像明天还要接着开。它们多么像是镇里的干部一样,吃了开会,开完会又吃。在离开麦田之前,我终于掏出身边的火柴,那是我为烧茅草预备的。茅草已经枯黄了,明年春天它又将重新在田埂边长出来。我点燃了茅草,茅草便一路蔓延。我扛着一把锄头和一只空了的蛇皮袋神情落寞地往家里走。燃烧的火焰跟着我,它们哔哔扑扑地叫着。这时候我又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原来是麦子们在黑夜来临前的窃窃私语,它们在谈论一个叫海飞的人,说他是一个勤劳的农民。我笑了。
我前脚刚进屋,一场雨就下来了,接着是一阵风,一场冬雪,又是一场春雪。江南的雪不大,积雪的厚度不会超过十厘米。我踏着积雪去看田里的麦苗,它们在积雪下面做着梦,有些还说着梦话,它们梦见自己变成了啤酒,又梦见啤酒变成了麦子。所以它们搞不懂是麦子在梦中变成了啤酒,还是啤酒在梦中变成了麦子。其实它们也用不着搞懂这些,就像蝶的前世是虫子,啤酒和麦子只不过是前世和今生的关系。我反背双手在田间巡行时,想,我的前世是谁,是唐伯虎呢,还是程咬金?
春天,麦子在风中欢叫,它们有些得意忘形,它们在叫声中长高一寸,在叫声中灌浆。我咬开一粒饱满的麦,里面甜甜的浆迸裂开来,让我的唇齿都香了。我笑了,我望见了不远的前面,雪白的馒头等着我,黏滑的面条等着我。等我把小布衫脱了,露出经过一冬的保养稍稍有些变白的皮肤,手持镰刀走向了麦田。我用锋利的镰刀收割麦子,它们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倒下。
我听到了它们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叫喊,像是女人的呻吟,像脱胎时的一种欢声。唰唰唰一大片倒下了,唰唰唰又是一大片倒下了,麦子齐整地倒下,它们仍然窃窃私语,谈论一个男人将它们种下,又将它们放倒的过程。它们一定在想,这个男人陪着它们走过了那么久,它们大概还想嫁给这个男人。
看上去这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夏天来临之前,我将麦子连同麦秸挑到了打麦场。我开始打麦,麦粒在这个时候四溅开来,它们的身体碰撞在一块石板上,所以它们纷纷脱落了。它们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麦秆已经整齐地码在了不远的地方,而它们这些果实却集中了起来。这让它们有些不太习惯,当然更要命的是它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任务,是被人吃掉。
就连麦子变成麦粉,麦粉变成面包馒头面疙瘩或者其他什么的时候,它们还在想着遥远的积雪下的梦。有一部分麦子进了啤酒厂,它们变成西施牌或者钱江牌或者什么牌的啤酒,充满泡沫地钻进人的嘴巴。它们尖叫了一声,像蝴蝶的尖叫虫子的尖叫或者一棵树被放倒时的尖叫,它们在尖叫的同时咕咕咕地欢呼了一下,走过了自己的一生。
萝卜和马铃薯,草紫和韭菜,大蒜和胡萝卜,还有青菜,还有芹菜,还有各种各样被称为庄稼的植物,它们是我的爹娘,我虔诚地伺候,小心地收割和索取,看着它们陪伴着我丹桂房的日子。它们的模样是不同的,有许多时候还很安静。它们温暖了我的一生,让我许多时候手痒,总想在空闲的时候,手持锄头并且在手心里吐上一口唾沫,挖一畦菜地,种一些庄稼,看它们成长的样子,和长大后的模样。就像我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时的丑陋模样,和成长过程中变俊俏的模样,以及许多的酸甜滋味,多好。
笼罩着或者飘荡在村庄
大雾笼罩九斤佬和村庄
村庄被一场大雾笼罩,一年之中的很多日子里,村庄都被这样的大雾笼罩着。村里人在雾中走路、谈笑、打招呼,并且让雾把自己的头发和衣衫打湿。
我在雾中穿行,去村庄以外的庄稼地里收玉米、锄草或者什么的。我扛着锄头行进在雾中,像是一个游击队员背着枪在天色大亮之前奔赴一座山。
九斤佬也一定会在雾还没有散去之前在村庄里漫步,他的手中提着一只畚箕和一根长长的竹片,跟在一头肥硕的猪后面。猪在屋角站定,哼叽了一下后又走开了,留下一堆冒着热气的猪粪。九斤佬脸上露出笑容,冲上去迅速用他的工具把猪粪占为己有。在村庄里,九斤佬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样一个动作。他是一个老光棍,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据说年轻时候他看上的一个姑娘被一个外地来村的青年骗走,去了山东,所以他一辈子都没有再讨老婆。他积存的肥料是丹桂房最多的,但是他的地却是村子里最少的,因为他只能分到一个人的土地。我们搞不懂他积存那么多肥料干什么,看上去他是有了那种癖好,看到冒着热气的猪粪就像看到闪着金光的元宝。
九斤佬在他的屋旁边用砖块砌起了一个蓄粪池,所有猪粪全部集中在这个池子里。夏天的时候,这儿是蚊蝇的聚集地,像是全村的蚊蝇都集中到这儿开会似的。九斤佬对猪粪的偏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会拿着一把躺椅躺在那个粪池旁,会在清晨或日落的时候站到粪池旁看越积越多的猪粪,就像看一个渐渐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