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清晨,九斤佬又手提畚箕和竹片出现在村庄。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样倒在祠堂道地的,只看到一头肥猪拱着他的身子。畚箕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猪粪,它们在窃窃私语,议论一个拾粪老人的突然离去。九斤佬被装进一口木棺,抬到了山上。而他的破旧房子没人住,他积存的肥料慢慢开始发酵并且干燥。一只鸡飞进去,用爪子刨了几下,干燥的猪粪就扬起了灰尘。
猪粪被鸡鸭的爪子扒拉得越来越少,后来猪粪池里长起了一棵树。这是一棵略微有些驼背的树,很像九斤佬拾粪的样子。有一天我和父亲抬着一根木头经过这儿,我把这棵驼背树叫成九斤佬。我说九斤佬你好,父亲好像没有听到我说什么,但是在我和父亲走出很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驼背树在我的身后叽叽叽地笑起来。
乐乐在春天的气味里
乐乐扎了一只歪了的辫子,村子里还没有人会扎一只歪了的辫子。乐乐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但是乐乐却是很脏的一个女人。乐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因为乐乐在每年春天都要发一回羊痫疯。乐乐的哥也三十多岁,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也是因为他的妹妹每年春天都要发一回羊痫风,他的妹妹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乐乐会唱歌,唱一首一首的歌,比如春季里来,比如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乐乐唱着歌去河边割草,她割了草喂猪,爹娘就给她饭吃。她的哥不理她,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妹妹,才让当哥的讨不上老婆。乐乐不管这些,乐乐的笑容很多,很灿烂,她没有忧愁。阳光拍打着她,春风抚摸着她,花儿冲着她妩媚地一笑,让她感到开心。有一天她没有割草,却捡了一篮子羊粪回来。她很开心,告诉路上的每一个人,她说她捡了一篮豇豆。羊粪长得就像豇豆,不仔细看还真不太看得出来,但是捏在手上总是不一样的。乐乐捡了羊粪回来,她在春天的气味里,在羊粪的气味里,开心地笑着、唱着。她告诉哥,我捡回来一篮豇豆,今天晚上我们有豇豆吃了。哥一脚踢飞了乐乐的篮子,并且将篮子踩扁。
乐乐蹲在地上哭了,乐乐飞快地奔跑,乐乐说哥哥把豇豆踢掉了。
村子里的人看着乐乐奔跑,她像一只在村庄里低空飞行的燕子。哥哥蹲下身子,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开始捂着脸哭泣。我牵着牛经过他的身旁,我是去河边给牛洗澡的,我家的笨牛已经很久没有去河边,它想念那条清澈的河。乐乐的哥哥叫住我说,海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三十六岁了,《祥林嫂》里的贺老六三十六岁那年已经讨到了一个寡妇,我三十六岁连一个老太婆也没能讨到。我停下脚步,想要安慰他,但是想不出一句话来。我还想到,乐乐也是需要这个哥哥疼她的,而不是让这个哥哥骂她。我最后没有说一句话,牵着笨牛去了河边。
在春天的气味里,乐乐发了一次羊痫风。她躺在祠堂道地的空地上打滚,嘴里吐着白沫,眼珠子也翻过来了。她的手里仍然抓着那一大把豇豆,她说哥把她的豇豆弄到地上了。乐乐后来不见了,在村庄里消失了,像是水蒸气一样被蒸发掉,或者像一只燕子一样,去了更南的南方。第二年哥哥讨了一个外地来的老婆,老婆很勤快,但是在春天的时候,她也像乐乐一样倒在地上发了羊痫风。哥哥再一次蹲在祠堂道地的空地上呜咽,我牵着家里的笨牛再一次经过他的身边。我没有停下来,笨牛也没有停下来,我们一起走向村庄外一条奔流的河,那儿土地肥沃青草茂盛。我连看也没有看这个男人一眼,我在想着一个叫乐乐的女人,她在春天的气味里消失了,她多么可怜。
扛着铁锹在村庄里巡行
像九斤佬一样,我也会扛着铁锹在村庄里巡行。我把笨牛的牛粪用铁锹搬回屋后的粪池里,我还把别人家落下的牛粪用铁锹铲回来。我们家有六亩地,我用板车拉着牛粪到地里。在秋冬,我像一棵孤零零的树一样站在田中央。
我用牛粪作为基肥,希望在春天收获麦子,在夏天收获水稻和西瓜,在秋天收获番薯和甘蔗,在冬天,我就守着粮食在火炉边取暖。
对土地的热爱与生俱来,它多么像生养我的父母,它给了我那么多的粮食。对土地的热爱让我也同时爱上了肥料,那是我必须要给土地的回馈。我把目光停留在张三家的牛上,李四家的牛上。只要它们停下步,我就会扛着铁锹突然出现。我把牛粪铲到粪池,铲到田头和地角,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
冬天的一个清晨,达达家的牛在穿路廊时留下了比较壮观的牛粪,粪冒着热气,飘荡着干草的清香。牛有四个胃,但是它仍然没有把干草消化得干干净净,我在粪中看到了干草的痕迹。在北方,牛粪被晒干了,烧炕,温暖人的一生。
江南没有炕,只有烧着柴火的火炉,在大雪封住村庄的时候,偶尔在屋子里燃起来。我蹲下身子,看着那堆牛粪,它像一只小型脸盆那样放在我的面前,它的热气扑上来,扑向我的脸庞。达达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笑了,他说你是不是想要把牛粪当成午餐。我羞涩地站起来,拍了拍手。我说牛真是好,吃的是草,却是劳力,帮人耕作,牛皮牛黄牛角牛肉都可以卖钱,就是牛粪,也可以作为土地的养料。
那天我用铁锹把这堆牛粪搬回了家。因为牛粪太大的缘故,我分两次才把它清运干净。我在这个冬天伸了伸懒腰,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而在大雪降临以前的一些日子里,我用手抚摸着牛粪,将结成块的粪掰碎,均匀地撒在田间。我的手上沾满了这样的温暖,我的鼻孔里钻进了温暖的气味。
我喜欢上了扛着铁锹在村子里巡行的姿势,让村子里的人觉得可笑,他们都说年纪轻轻的捡什么牛粪,搞得和九斤佬一样。我却想九斤佬热爱着猪粪一定有着他的理由,就像我一样反背着双手,在粪池边看看也会感到充实。看到牛粪,就像看到即将进仓的粮食。
有一天一场大雪飘落下来。祠堂道地多了一堆新鲜的牛粪。几个小孩子冲过去,把鞭炮插在牛粪里,点燃。响声过后,小孩子脸上都溅满了牛粪,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沮丧地站起身,离去。然后,一个扛着铁锹的人出现了,他踩着叽叽嘎嘎的雪向牛粪走去,他在业已炸飞的牛粪旁站定,然后,对着牛粪笑了一下。
花开的声音
沈师傅是年轻的时候从村子里当兵出去的,后来退休了带着老婆回到了村庄。他有时候穿皮鞋,擦得锃亮的皮鞋,有时候却穿布鞋。他不太愿意出门,只是请人把吱呀作响的旧院门换掉了,把屋子上破旧的瓦片换掉了,重新拉了电线,请人把里里外外粉刷一新。
沈师傅守住了他的小院,他会在院子里拉琴,并且在院子里养了一群鸡鸭。村子里的人都把他看得非常高,因为他是从县城回来的,他有退休工资可以拿,用不着去田里干活。他居然拉琴,让这些琴声在村子里钻来钻去,让我们听得有些不知所措,以为到了城里的某一条弄堂,或某一个公园里的亭子。
有时候我会坐到他的院子里,那是一个干净的院子,这样的干净让我很惭愧,因为我自己家的院子里零落着稻草,当然还会有鸡粪鸭粪之类的东西。
沈师傅也养鸡鸭,但是只要看到院子里有鸡粪鸭粪,他会马上站起身来,把粪便铲到花丛中。他种了很多花,很多盆景,都是从尖刀山或是猪肚山自己动手弄来的一些野花。他的院子里绿意盎然,很像城市里的公园。我并拢双腿,在他的院子里很规矩地坐着,听他讲城里的一些事情。他说三十六洞那个地方,开了许多的面店,老三癫佬经常活跃在那儿。那个地方是一定要拆的。他还说建了一条西施大街,就在火车站脚下。他还说城里有一座龙山,龙山脚上奔跑着火车,城市里有一条江,像一把刀子一样把城市划成了两半。
城市里的十字路口还有红绿灯,你看到绿灯亮了才可以过马路。沈师傅讲了许多事情给我听,还讲了他抗美援朝背着枪跨过鸭绿江的事。我想,年轻的时候出门真好,经历许多事情真好。
沈师傅家院子里的鸡粪鸭粪全部进了花丛中,让那些花们很恣意地绽放。
我去沈师傅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甚至能听他拉一个下午的琴。他泡一杯茶给我喝,我很恭敬地站起来向他致谢,很恭敬地听他制造着音乐,像是在听一场音乐会似的。有时候我们不再说话,鸡鸭安静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几只较为聪明的鸡鸭已经有了好习惯,它们直接走向了花丛中,在那儿酣畅地释放自己。一个黄昏我在沈师傅的琴声中起身离开他家院子,走到院门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他突然说,你听,花开的声音。我竖起耳朵,没有听到花的声音,却听到了遥远的、冒着白烟的、火车鸣叫着的声音。沈师傅说,你去村庄外边走走吧,你走出去。
我走出了他家院门,就走进了一堆黄昏里。然后,黑夜从四面八方向我奔来,轻易将我包围。
笼罩着或者游荡在村庄
村子里的许多露天粪坑,总是在清晨黄昏或大雾的天气里,若隐若现,很缥缈的样子。它们像是大地的眼睛,睁着圆圆的眼,傻愣愣地注视着天空还有飞鸟的姿势。我扛着铁锹从村庄里走过,能远远看到一些苹果形的白亮,那是在粪坑解决难题的人,屁股像是饱满的水果,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有许多人会选择那些有一挂草帘垂着的,有一块木板架着的粪坑,给人隐隐约约看到衣角,看到一闪而过的白亮。人类和几千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的,就是村庄里的茅坑。
有鸟从天空直直地冲下来,我怀疑鸟的嗅觉器官失去了功能。它直直地下降,降到因为日月更替而变硬的屎皮上,甚至伸出尖尖的嘴啄几下屎皮。
这些大大小小的缸,是村庄里的肥料仓库。春天我开始往外搬运这些肥料,用大大的粪桶将它们挑到田头和地角。一种气味包围着我,从清晨到黄昏。
我的肩膀开始红肿,我感到乏力是因为一整天我都在运送着肥料,好像是在前线搬运军火。
江南村庄有绿色的树和各种色彩的花,当然还有篱笆以及晒于篱笆上的各种颜色的衣服,有蛇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有猫头鹰在村庄的那棵大樟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还有夹竹桃在屋角开放。那是一种有毒的花,像一个美艳的女人,让人不敢去碰它,碰了它后悔都来不及。之外,还有依着的山,傍着的水,然后就是各种动物在村庄里自由生活。它们随处大小便,或被人捡走,或在原地逐渐风干,最后在几天烈日和几场阵雨以后消失。但是它赐予村庄的那种气味,几百年保留着,像一条无形的蛇,在村庄里游动。
有一天一辆拖拉机开进了丹桂房,一个穿着军装的退伍军人,开着拖拉机来卖化肥。那是一种叫碳氨的白色物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站在拖拉机旁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我不愿意让这东西侵入我的村庄,但是我毫无办法。我又不是村书记,连儿童团长都不是,再说就是村书记也不能阻止拖拉机和它的巨大的声音一起出现在村里。这种东西能催熟庄稼,但是据说同时也能把柔软的土地和粮食硬化。村里人开始像蚂蚁一样把化肥搬回家。我扛着铁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退伍军人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说你怎么不搬一点回家。我放下铁锹,开始搓着双手,最后告诉他,我家里有牛粪,有很多牛粪,用也用不完。
笼罩着或者游荡在村庄的气味渐渐淡去,像一个丑陋的、但却无比亲切的老人,拄着拐杖在村庄的拐弯处隐没。拐弯之处就是黑夜,我扛着铁锹在黑夜里叹了一口气。
车子像一条沉默的鱼,轻轻在公路上滑行,我知道我们正和城市越来越近,我一直问自己,红尘中我会不会是那一片无心出岫的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