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叫胜利的电影院的消失,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但老影片作为怀旧经典还得放映下去。路上我们碰到一个人,一件事情,一桩突然降临的爱情,都会铭记于心。胜利电影院也一样,毕竟它使我忧郁的少年时光曾经精彩。回忆是一朵花,一缕阳光或一阵稻草的气息,也可以是一张电影票,一支白糖棒冰,或者向东纯正的笑脸。其实想起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正在上演的,就是多年以后的一部老式电影,一格一格地闪现。那时候,陪你坐在木质椅子上流一千年眼泪的,会是谁?
外白渡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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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素素《最精彩的人生就是虚构》。她的外祖父戴着礼帽从一九二九年的阳光底下走过,从外白渡桥上走过。那是一个有着许多凡人欲望的小资本家。我的外祖父不是,他只是一个黄包车夫。一九二九年素素的外祖父已经有了自己的工厂和大批的工人,而我的外祖父直到一九三八年才租到一辆黄包车,那一年他十八岁,和我去当兵的年龄一样。他没有想到过要居住在上海,他只是想靠力气换钱,再把钱寄回高邮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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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我的外祖母已经十八岁,她和我外祖父一起到上海滩淘金,她当然也是高邮人。高邮是一个生长着阳光与土豆、麦子和油菜的平原,此外,高邮还盛产鱼虾。外祖父外祖母离开土豆麦子油菜鱼虾,过上了大城市的生活。外祖母在怀德路上的一家纱厂工作,那是日本人开的,新中国成立后叫国棉十五厂。多年以后我读到了夏衍的《包身工》,我才知道课文的主角原来就是外祖母。外祖母从课文中走向杨浦区龙江路75弄12号,然后她系上围裙,她就成了七个孩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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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七个孩子的父亲我的外祖父一直在疲于奔命。他是个小个子男人,但是跑步的速度却很快。坐在黄包车上的太太小姐们,一定在一九三八年的春天里感受到了风的速度。然后,我的大姨在这年冬天呱呱坠地。再然后,是太平洋战争爆发,我的二姨出世。接着就是我的母亲来到人间,她睁开惺忪的眼,看到低矮的棚户时,一定为上海下只角的萧条而深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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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依然记得霞飞路8号,如果时光倒流,那个地方就叫作风情万种,歌剧院、夜总会里走出的绅士名流小姐太太们,他们都是外祖父的顾客。外祖父从没有进过这些场所,只在门口转悠,灯红酒绿与一个连袜子也穿不上的高邮青年无关。但他仍然听到了里面传出的西洋老歌,看到了穿西装和旗袍的身影。那些场景,都曾在张爱玲的笔下出现过。当然外公不会知道张爱玲,他最喜欢说的话是,我们黄包车夫,就是现在的出租车司机。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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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后外祖父在杨树浦发电厂工作,那是一家大型的火力发电厂。
外祖父在我童年时这样解释他的工厂:电影《战上海》里面有电厂里战斗的镜头,知道吗?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个有着几千人的厂子,我还知道从杨树浦发电厂到外祖父家有七站路。而外祖父家到外白渡桥更远,要乘28路从许昌路到提篮桥,然后再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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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和外祖母在这座移民城市里生活着,他们的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相继成家,从热闹到冷静,外祖父和外祖母倍感寂寞。他们的生活太不精彩,没有多少插曲,和素素的外祖父母相比真是九牛一毛。许多时候我都想,同样从外白渡桥走过的人,同样喝着黄浦江的水,但最好还是做素素的外祖父,因为,我的外祖父母们一辈子都太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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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外祖母突然故去,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在一家化肥厂里做厂警,外祖母大去的消息从电话线里钻出来,我猛地看到她的子女围在她的身边,移民的子女俨然成了“阿拉”上海人,只是高邮的阳光,他们还记得吗?
几十年的人生就这样走完了,外祖父突然苍老许多,坐在日光灯下一言不发。他本就不精彩的人生,更不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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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我的妹妹从小镇枫桥走向上海,作为知青的子女她可以按政策返城。迎接这位十七岁少女的是一间老房子和一些上海亲戚。妹妹也成了上海人,就是在梦中她都没想到过。她是真正的上海蓝印户口,我舅舅老是说蓝印值二十万块。我说我妹的蓝印十万块卖给你要不要?他说不要。我就笑了,既然没人要,那就不值钱。我又说管它十万二十万块,好好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妹妹在台湾人开的永和连锁上班,薪水可观。她的上海话已经很地道,并且有了家和孩子。她携丈夫和女儿到小城看望父母时对我说,诸暨的红绿灯怎么管不住行人。说这话时她皱了皱美丽的眉头。我说,诸暨是诸暨,不是你们上海,这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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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白渡桥上曾经走过一队日本兵,这队日本兵提着枪站在一本陈旧的画报里。翻看那本画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桥上留着外祖父年轻的影子,阳光依然暖和,只是容颜改了,风景也改了。外白渡桥附近是欧式建筑和外滩,最重要的是浓重的霓虹,和黄浦江对面的一座塔。外祖父说,那是东方明珠电视塔。我说我知道,我还知道十六铺码头,我在码头乘船去南通当过兵,一眨眼,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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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在这一带拉过黄包车,但是,他和外白渡桥无关。按中国人的传统方式,他的籍贯应该是高邮,他的上海话里夹杂着高邮口音,我的四分之一血液里,流着高邮风格的血。外祖父苦心经营的家只有一楼一底两间屋,以前有老虎灶、钢床、灯芯绒面罩的沙发。现在,老虎灶没有了,换成了煤气灶。年轻的黄包车夫没有了,只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过不了多久,这儿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漫天飞舞的尘土掩盖红尘往事,因为这儿要拆迁。
这是舅舅喝酒把脸喝成蟹青色时,眉飞色舞地告诉我的。他大约是讨厌了这个地方,因为这儿雨天排涝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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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没有根,是浮萍。诸暨不是她家乡,但是有她的家。她是一棵移植的树,我也是,有些水土不服。
外白渡桥大约不会拆,它的钢架结构多么像它怒气冲冲的骨头。新中国成立前在它身上开战它一点事情都没有。钢,真是太好。
外祖父仍然去外白渡桥上走走,阳光照耀桥身的时候也顺便照耀一下我年迈的外祖父。素素比我活得精彩,她的外祖父比我的外祖父活得精彩。最精彩的人生不是虚构,是在外白渡桥上享受阳光的那一刻。尽管外祖父一直都不曾这样说,但我想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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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看过陈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叶》,但是我看过素素的《前世今生》,我还看过小说《上海往事》。与上海有关的书刊一下子多了起来,这是因为世界上这么大的城市不是很多,而且这座美丽的移民城市,有太多陈旧的东西值得人们怀念和回味,比如老式月份牌,比如丹桂茶园和城隍庙,比如留声机和无轨电车、穿旗袍的女子,再比如老式的石库门房子。
一个烫发的女子,在月份牌里寂寞地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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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把我一小段童年浸泡在上海的里弄,所以才会写下许多和外白渡桥无关的文字。外白渡桥只和外祖父有关,至于我最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舅舅阿姨的面容日渐模糊,愈来愈清晰的是一个瘦弱的老人和一座桥,他们组成了风景,风景以下,黄浦江奔流不息。岸边孤独的年轻人在脑海里写下——外白渡桥的阳光。
小院里的爱情
祖父推着独轮车出门做小生意的时候,祖母就为他推开篱笆门。咿咿呀呀的车轮声从院内响到院外,祖父和祖母的脸上盛满了阳光和幸福。当然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年轻得差不多该是我这样的年纪。祖父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辗转,卖菜籽、秧苗、玉米和甘蔗。祖母就每天早上送他走出院子,傍晚又坐在院内把他迎回温暖的草屋,这种平淡的生活现在已经不多了。
祖母在守望的过程中,除了做饭和缝缝补补,就是在院内栽下一棵桃树,再栽下一棵葡萄,再栽下一棵桑树,再栽下一棵香椿,栽下花花草草和年轻的希望。每天黄昏,祖父祖母就给这些花草树木浇水。浇水的心情,无异于培养他们的孩子。他们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成长,直到高过他们自己。
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岁月轻轻晃了晃,就晃过去一大截。祖父祖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的时候,他们的儿女已经成家立业。童年的我常偎在祖母的怀里,旁边坐着抽烟的祖父。我们看着香椿的嫩叶,看着猩红的桃花,看着紫红的桑葚和成串的葡萄次第登场。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中,还有小狗小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终于有一天,院子里热闹起来,我睁着惊恐的眼,望着因悲痛而落泪的亲人们。我忽然明白祖父已经亡故,我们失去了一位长者和亲人。
院里的草木依旧,在它们蓬蓬勃勃的生长过程中,是否会感受到痛苦。
它们在风中摇曳枝干的神态无疑是快乐兴奋的。守着偌大的院子和这些生命的,只剩下祖母了。祖母常一个人黯然落泪,她落泪的时候,常避着除我之外的所有亲人。祖母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那时候我已有了女朋友,文静秀气的小城女子。我把她带到乡下,祖母见了拉住她的手,说她长得像年轻时的自己。我猛然想到祖母,包括所有的老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也会记得年轻岁月和情爱往事。祖母终于撒手尘寰了,在她去世前的无数个日子里,她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脸上挂着苍老的笑容。有一回她在她的苍苍白发中居然插了一朵玉兰花。所有的亲人对她的行为感到不理解,甚至在她的背后嗤之以鼻。而我老是想着祖母是怎样颤颤地打开院门,颤颤地从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叫住沿门卖花的小贩,颤颤地接过玉兰花,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插在发间,脸上漾起动人的笑。当我跪在祖母的大红棺木前,我没有为祖母的离去而难过。人总有一死,况且祖母活了八十多,在农村当属喜丧。
我难过,是因为想到了祖母对我的关爱,想到了祖母发丛中散发出幽幽清香的玉兰花。
院子还在,草屋已成高楼,篱笆墙换成了高高的砖墙,并且装上了铁门。
葡萄、桑树和香椿统统被除去,院子里浇了水泥地面。我的堂弟堂妹也到了恋爱的年龄,他们进出院子总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胯下是现代爱情中良好的代步工具——摩托车。世上芸芸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爱情也一样,节奏明显加快了。而我却老是怀念着祖父祖母的爱情,他们守着他们的院子,没有信誓旦旦,只有平平淡淡。所有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中的爱情,都不及我祖父母的爱情来得真实和亲切。
我离开家,在小县城里和那个据说很像年轻时的祖母的文静女孩结了婚。
我们的日子也很平淡,我们常去野外走走,说一些心里的话,当然这些都不是我们刻意去做的。我们有时候一起去乡下看望我的父母,在院子里,我对她说,这里生长着我祖父祖母茂盛的爱情。光洁的水泥地面上见不到绿色,只见到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小草,那分明是数十年前的爱情在悄悄发芽。院子里荡开了爱情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为她的平淡而落尽多愁善感的眼泪。
滚滚红尘里,我怀念院子里的爱情,她像一首十四行情诗,像逝去的流水,像青鸟的啁鸣,我怀念。
云无心出岫
春天拖着尾巴渐渐远去的时候,我和朋友们去了一个叫“全堂”的地方,那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地方。汽车在一条通往岫山村的小道上行驶,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山山水水向后掠去,然后,一大片竹林涌进我们疲惫的视野,那是一种怎样的绿,它能给人以片刻的宁静。路旁的一条见底的小小水沟里,鱼儿以它的姿势自由飞翔。而一抬头,便是那无心出岫的云。
无心出岫的云,从清晨到黄昏,她低头看着温温软软的小山小水,她寂寞吗?向导说是不是去看看小铁崖山看看方塘看看杨维桢的故宅?于是便去了,在离岫山村不远的地方,我们见到了那一口方方正正的塘,村妇在塘埠头捶衣和洗菜,她们抬起头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一些陌生人的突然光临,大约她们见多了寻访铁崖故迹的人,低下头去继续捶衣,“啪啪”声中水花四溅。这时候,我才感悟到,方塘对面的小铁崖山,透出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寂寞呢。
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东维子,别号铁笛道人。六百多年前的某个春天,杨维桢开始在小铁崖山的万卷楼上读书,那个叫“宏”的父亲,用辘轳为杨维桢传送食物。从顺着梯子登上高高的木楼那一刻起,杨维桢就应该知道,漫长的日子里,不论阴晴,他都将是一个寂寞读书和着文章的人。泰定四年,杨维桢中了进士,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但是,他是一个好的读书人,却不适合做官,因为依法惩治了恶县吏,结果却遭了奸吏报复而免官。元末兵乱,烽烟四起,杨维桢避居杭州。那时候,张士诚据姑苏,想请杨维桢出山。杨维桢以“江南处处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的诗篇进行嘲讽和坚辞。
大约迁居松江的日子,会是杨维桢最惬意和舒心的日子。守着明月,守着清风,纵情山水,以声色自娱,东南才俊之士登门求教不绝,迎来送往的唏嘘声中,是杨维桢最快意的一段人生。明太祖派翰林詹同春召杨维桢进京修编礼乐书,杨维桢谢绝了:“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耶”,以明不仕两朝之意。明太祖恩威并加,重申前意,杨维桢只得无奈赴京。洪武三年,礼乐书叙例略定,他就要求回家。回到家后,杨维桢就病了,急撰《归全堂记》,五月,卒于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