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为元代诗坛领袖,诗号“铁崖体”。着作甚丰,有《铁崖赋稿》《琼台曲》《春秋透天关》《铁崖古乐府》《洞庭云》等。这些流传后世的着作,让我感受到了六百多年前的寂寞,像一只小小的虫子,一直轻轻啮咬我被凡俗尘世浸泡久了的心。自古寂寞着文章,守不住一支秃笔一页素笺一灯昏黄,又怎能守得住自己的心灵,怎能让思想的野马在纸上自由驰骋呢?!
小铁崖山以西,有一座祠堂,相传为杨维桢的故居所改建,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祠堂里下棋看报喝茶,还有一间房子里陈列着杨维桢留下的书画文章,一位老人轻轻打开门,一缕阳光下,有灰尘在忘情舞蹈,一切多么静啊,墙上挂了一幅杨维桢的画像,他的目光铺天盖地,告诉我六百多年前的清风怎样吹起了他的头发,明月怎样舞弄起清影,桨声灯影里怎样以声色自娱,多少动人的诗篇,是在每一个寂寞的黄昏与清晨里,墨迹淋漓地写就的。
然后我们选择了离开,车门轻轻关上了,向导说全堂还出了两个学部委员,一个是农业教育家、农学家金善宝,一个是林学家吴中伦。向导说起全堂的山山水水,还说起坐落在全堂的芝坞山风景区、秦始皇会稽刻石山,还说了全堂这几年来的变化,他扳着指头的样子让我感到他一定是一个热爱家乡的人,作为本地人他的自豪溢于言表。
青山绿水向后退去,暮春的天气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我的脑海里,老是浮起寂寞的铁崖和无心出岫的云,以及路上纯朴村民的浅笑。全堂渐渐远去了,寂寞铁崖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车子像一条沉默的鱼,轻轻在公路上滑行,我知道我们正和城市越来越近,我一直问自己,红尘中我会不会是那一片无心出岫的云呢。
回到城里时,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开始纷纷扬扬地飘下。我们下了车,雨阵就将我们紧紧包围。正是暮春。
在千柱屋听雨
车到千柱屋时已近黄昏,千柱屋人家星星点点的灯火将亮未亮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跟在我们的脚后,让我们一回头从大门口望到了远山近水那一大片的迷茫。
多么安静的雨中黄昏啊!千柱屋是诸暨斯宅明清建筑的代表,二百多年前一个叫斯元儒的男人用他的不老传说和雄厚财力建起了这样一座森森大宅,它是江南大户聚族而居的典型,而现在凭着它的一千根柱子和那风雨中侵蚀了二百多年的青砖黑瓦雕梁画栋,成为一面山风中招摇的旗帜,让一个个山外之人慕名而来。除此之外,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是它的一块金字招牌。
曾经读过有关千柱屋的许多八股文字,详尽介绍了这柱那屋这砖那瓦。
这样的文字一直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是千柱屋里那恬淡得像一缕烟、一场雨、一壶温热了的老酒一样的百姓生活。千柱屋在民间的姿势一直保持着一种透着忧郁气质的落寞,尽管那么多的作家画家艺术家频频光顾,但是你看看那表情落寞的村民,他们看到穿着体面的山外之人见到巨宅后唏嘘不已的表情时,已经显得见惯不怪,仿佛宠辱不惊的模样。这座院子里,遗落着曾经的显赫与辉煌,这里走出了那么多取得了功名的读书人。我分明看到一个穿着绸衫的男人,反背着双手巡行在山边田间,看他长势良好且连绵不绝的庄稼和竹林。这个叫斯元儒的男人,传说中他和强盗打过交道,传说中他的钱财是一场豪赌赢来的,传说中他可以直接去见皇帝老头,即便所有传说都是假的,一座华屋在前临水后倚山的风水宝地竖起来,本身就是一种传奇。
雨一直下,黄昏的千柱屋饭菜飘香,开小饭店的一对中年男女向我们推荐土特产,特产你懂不懂特产,他们这样说。我当然懂,我更懂得一座古宅里面居住着的斯氏后人,显然已经在严实的生活缝隙中感受到了外界吹来的商品经济的风。这儿拍过一场叫《西施眼》的电影,这儿有无数骚人墨客闻风而至,这儿的居民很有可能在早上醒来推开门时看到一架突然降临的摄像机,正架在自家的门前。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喝酒,他的身边散乱着箍桶的工具,他已经箍了五十五年的桶。七十六岁的斯瑞新老人拿出一张剧照,剧照里漂亮的女主角对着我们每一个人笑,上面写着一行字:电影《西施眼》女主角阿兮之家。一户居民家里,弥漫着桑叶的气味,那些蚕们正在啃啮桑叶,就像是我们啃去了青春转瞬间就会满头华发。腆着肚子的孕妇,回到千柱屋娘家小住几天,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黄昏的千柱屋意象里,倚在门框上边吃边和邻居闲聊的姿势,构成人间烟火的一幅幅场景。
亮了一盏昏黄的灯,又亮了一盏昏黄的灯,从木窗中漏出的灯光点亮了那密如发丝的江南雨,沙沙的声音像极了春蚕在啃啮桑叶,沙沙之中二百余年匆匆而过。我们穿过一条走廊,又穿过一条走廊,印证了在下雨天走遍千柱屋不会湿鞋的说法。小饭店的主人招呼我们,可以用饭了,于是就在廊檐下昏黄的白炽灯下喝山里人自己酿制的粟米酒。不远的另一户人家的门口,坐着正在吃饭的一对上海来的青年男女,据说他们是大学生,是搞艺术的,他们的随身物品中居然带着手电筒。我突然想到多年以前我也同样青春年少,同样在一个下雨天有了一次长达数年的出远门的经历。
檐声滴答,听听那冷雨敲窗,我的心中无比宁静,想,要是在这山洼华屋里睡去,多么安逸。院子里铺着鹅卵石,江南雨就均匀地涂在那泛着淡光的石头上。我忽然想,假如这里有我的一间楼,这里有我的一位亲人,这里有属于我的灯光和一场场阵雨,我的日子会是怎样,会不会抛开世事羁绊远离尘嚣做一个荷锄的人呢?千柱屋的雨声是不属于我的,也不属于那些在千柱屋走马观花的艺术家,它只属于能够守得住那份淡泊生活的千柱屋居民。
于是有了一种感叹,于是微醉,于是跌跌撞撞走进院子里,这时候漫无边际的春雨像一双温暖的手一样把我轻轻裹住,微凉的夜色里,一座华屋的轮廓告诉我夜凉如山风,人淡如秋菊,得失错落如流水。只是那冷雨,慢慢淋湿我的衣衫与头发,一声一声敲着我的心。
夜很静,有断断续续的檐声淅沥,有迷迷蒙蒙的灯影轻摇。在千柱屋听雨,真好。
梦见蚂蚁把我抛入水中
我躺在光棍潭附近的一块草地上睡着的时候,就梦见了蚂蚁。我记得从前也有一个人梦见了蚂蚁,他梦见自己在蚂蚁国里成了国王的女婿。我还记得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了翩翩的蝴蝶,但是他后来不知道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自己,很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我梦见的蚂蚁个头很大,它们扛起了我,它们把我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一声大喊,把我扔到光棍潭的浅水湾。我醒过来的时候,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做了一个梦。而我肤色并不太白的肚皮上,却有着一摊凉凉的水。妹妹在一边大笑,妹妹说妈让你放羊你怎么在这儿做梦。我说你为什么把水弄到我的肚皮上,难道国家有规定放羊的时候不可以睡觉吗?
春天的时候我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人,许多时候我去放我们家的牛,我们叫她笨,我说笨,笨我带你去吃新鲜的草。我骑着笨走过了祠堂道地,走过了穿路廊,走过了磊堰,然后我们看到了一块草地。那时候我在牛背上想要睡觉,所以许多人都看到一个在牛背上摇头晃脑的人,像是在吟诗的模样。
有一个曾经教过私塾的人,他老远看到我的模样以后,就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这个人有点像古代的诗人。人群中一般都会爆发出大笑,有人说他不好好放牛,还在牛背上打瞌睡,这样的诗人,我们也会做的。
我闻着牛的气味,闻着青草的气味。在那个叫磊堰的地方,有一道堰,许多时候牛都会赖在那儿的一汪清泉中,我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像一只孤独的鸟一样,看着笨牛玩水。她把尾巴甩来甩去的,姿势那么优美,就像是在跳舞。村里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停住步子,他们往往都挑着一担肥料,所以他们停住步子,我就能闻到猪粪的气味,很浓地飘荡在磊堰。他们都说小铜锣你是不是在发呆,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发呆。我说我没有发呆,我在等牛洗完澡,我就赶着她回家了。
我去了山上,我去山上看到了许多的坟,我并不是去看坟的但是我看到了许多的坟。我还看到了一座新坟,黄泥上面粘着一些花圈上的破烂纸花。
这个女人因为想要为老公生儿子,吃尽了苦头,逃来逃去逃到外地生,结果生了一个女儿。她一共生了五个女儿,生得她的肚皮像麻袋皮一样软软地耷拉着,走路不方便都得拎在手中。我这样说太夸张了一些,但是她确实把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生成了一个老太婆。她生第六个孩子的时候,突然大出血。
我没有想象那个时候的场面会是怎么样的,接生婆拿着剪刀一定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