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家里人把她送到医院,孩子和她都死了,这个孩子还是个男孩。那一定是她命中注定不能有儿子的,一有儿子她自己反倒去了。村里人都奇怪,这个生孩子像生鸡蛋那么容易的人,怎么就突然一下子变得金贵起来了,还死在了产床上。村里许多户人家的墙上,仍然写着“只生一个好”的标语,那都是村子里一个写字很好的原国民党军官写上去的。我用这么长的名字来称呼他,是因为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他深居简出。最后这个人也死了,他的儿子在北京,北京的儿子日子不好也不坏,但是儿子没有来,在军官咽气以前没有赶来。军官也被埋在了这座山上。
我坐下来,坐在潮湿的山地上,我的屁股能感受到凉凉的地气,但是我还是希望身体的零件能接触山接触水接触大地。我去山上是为了去采映山红,其实映山红在书本上的名字应该叫杜鹃。山风吹起来的时候,树丛的叶片就呜呜地叫起来,很有一种苍凉感。我知道这座叫“猪肚”的山上,许多小动物都还生活在地上。冬天刚刚过去,大地一丝一丝地暖和起来了,它们将要醒来还未醒来。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一个个小洞会爬出虫子,爬出蛇,或者一些青蛙,当然也可能会有其他的爬行动物。但是坟墓里的人却不能爬出来了,坟墓里的人会慢慢变成泥土。我突然想,我坐着的这个地方,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一个死去的人,就像一盏灯燃尽了油一样,火苗在风中摇曳几下,就只剩下一缕烟袅袅地升向天空。
下午的光阴一寸寸地被我坐了过去,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我起了身。我春天的阳光下我仰面朝天,身体的某个部位像被“针”刺了一下,是不是那些并没有把我抛入水中的蚂蚁,轻轻咬了我一口,就像它们在温暖的时刻,咬住了春天的衣角一样。
感到身后的墓地无比宁静,为什么会有那么喧嚣的世界,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宁静的居所。一朵墓地上的黄花,一棵小小的草,一片落在坟上的黄叶,一声遗落在墓旁的鸟鸣,或者,松鼠的小小爪子不经意间,在疾走的时候掠过了墓地。不太会有什么巨大的声响来打破这儿的宁静,也吵不醒地底下的人。
只剩半个太阳的时候,我下山。我是急匆匆下山的,像是搞拉练的解放军一样。
我走到磊堰的时候,一回头,却突然看不清那块宁静的坟地了,因为暮霭已经是那么浓重。我轻轻笑了一下,我看到不远的山坡,一朵素淡的花,在无比的宁静中绽放。
我仍然会选择一些天气稍好的时候去猪肚山,有时候我会在那儿抓起一大把腐朽的树叶杂草,那种腐败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让我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喷嚏。有时候我会抓起一把温暖而潮湿的泥土,它们传达着一种亲切和暖意,让我把这座山想象成自己的家园一样。没有人知道我去了那儿,更没有人知道我常去那儿,因为我下山的时候,总是在手里抓了一把映山红。我出现在村庄外尘土飞扬的土埂上时,村子里忠厚老实的路三,用手车拉着他的老婆去镇上看病。路三的老婆肚子已经肿得很大,整个人肿得像一个馒头一样。我看到瘦弱的路三身子前倾,吃力地拉着手车。而他的老婆躺在车里,身上盖着被子,只把一丛头发露在外面,那丛乱发就像是河里水中摇摆不定的水草一样。我把映山红放在了手车里边,放在那床淡黄色的被子上。路三突然停下了车子,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后流着眼泪告诉我,女人已经不行了,家里没钱换肾,就要不行了。
路三拉着他的女人远去,路三和女人本来是不搭界的,因为他们住到一起并且生下了儿女,所以他们就不能算是不搭界了。村长发动大家捐款,把捐来的钱送到了路三的手里。但是村长不能老是发动大家捐款,所以对于路三来说那点钱是不起很大作用的。路三越走越远,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这个小黑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想人的生命像一根草一样,稍用力一扯,就会扯断。我望了望猪肚山的那块墓地,那儿不久就会住进路三的女人,每天对着阳光轻笑。
我依然喜欢去光棍潭边放牛和晒太阳,我没有再梦见蚂蚁把我抬起来,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把我扔到光棍潭的浅水中。但是我希望蚂蚁真的能把我抛入水中,让我在春水里浸泡成一尾无骨的鱼。那天我在草丛里发现了蚂蚁,它们的个头很大,让我认定它们全是山蚂蚁。它们在寻找食物,并把食物带回家。它们在路上碰到时相互问安和打招呼,它们还齐心协力救助一只断了一半身子的蚂蚁,多么像是村长在发动大家捐款一样。我透过草的叶片,看到了蚂蚁的生活,阳光就那么直直地拍打下来,那么温暖地将蚂蚁的幸福生活笼罩着。它们居然活得像丹桂房人一样,它们的劳碌与生老病死,原来也是一种生活。
春天的阳光下我仰面睡倒,身体的某个部位像被“针”刺了一下,是不是那些并没有把我抛入水中的蚂蚁,轻轻咬了我一口,就像它们在温暖的时刻,咬住了春天的衣角一样。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战栗与本案无关,但与任何女人有关》自序
现在是午夜的杭州。浮于尘嚣之上的城市还没有安静下来,透过书房三面通透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车来车往。我总是认为路灯是孤独的,包括她的光线。我总认为夜行的人们也是孤独的,他们在热闹之中欢度着染尘的人生。而我像一只迁徙的鸟,从一座村庄飞临一座县城,从一座县城飞临杭州,栖在月色以下高楼之上懵然四顾。我扳着手指头计算着和亲人及朋友之间的距离,他们那么的远那么的影像模糊。我扳着手指头计算剩下的光阴,计算着我曾经的过往,才发现我们比尘埃更低,比尘埃更细微,比尘埃更孤单。
如果城市是青天,那么,飞上了青天我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我喜欢黑夜,并不仅因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黑夜让我安静,给我整理羽毛的时间,让我呼吸那种潮湿的空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蛰居在顶层房屋里,我可以走出露台,也可以爬上屋顶,尽可能要把城市看得真切些。天空已经很远了,那么深邃,她是我们头顶上的海,我们在海里飞翔……
现在是午夜的杭州,我在某幢民居的小小书房里,怀想城市里的各色人等。
在这样的城市里,能看到惘然与彷徨。每个人像城市里的蚂蚁,为了养活自己而奔忙,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未来,做一下各自的打算。
他们只知道淌着汗,一站一站地赶路。他们之中有妓女,有正在发育的少年,有警察,有出租车司机,有我们身边每个人的身影。在这样的城市里,无处不见繁华中的一地哀伤,就像《四月三号的雨夜》中,每个人的状态几乎不是苍凉,而是悲凉。如《化妆课》中的悲情人生足以让你一直一直地发呆。
在这样的城市里,无处不见爱情里的迷惘,如《女人与井》《手相》《鸦片》《战栗》中的女人们,她们一直在寻爱的路上奔忙着,甚至十分天真地期望着,或者守着古典主义的爱情。在这样的城市里,无处不见平静表象下的疼痛,如同《美人靠》里寻找迷失的方向,如同《纪念》所写的寻爱。小说里的人们都拿一把刀,在自己的心尖上轻微地划开。划开处殷红如花。我们的人生啊,如此的像夕阳下的一片狗尾巴花,在苍凉中摇曳,独自跳舞,独自伤怀,独自沉醉,独自零落成泥。
所以说,城市是一个令人爱恨交加的地方,如同文字。城市和文字都是我所热爱的,我和它们之间不可分割。我的战友们都生活在县城,甚至县城以下的小镇,有一次他们呼啸着齐聚在杭州一家酒馆。我和他们一起喝酒碰杯,突然觉得二十多年的光阴唰唰而过,我们的友情未必会淡,相见仍然言欢,但是我们相见时该聊些什么?那时候我握着酒杯,可以看见我的年轻岁月就在不远处,那时候我们穿着军装歪戴着帽子吹着口哨,有怎么也挥霍不掉的青春。现在有什么?有世故,有城市印记,有狡黠,有圆滑,有我曾经深恶痛绝的一些印记。
什么是痛?胭脂沾染了灰!美丽蒙上了尘!
现在是午夜的杭州。我为一本叫《战栗与本案无关,但与任何女人有关》的短篇集子写一个自序,算是深夜里没有主题的絮絮叨叨。电脑里放着赵传的歌,我飞上了青天才知道自己无依无靠……明天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做,路堵,人挤,空气差,地铁就要开通,公交车上有人因为没有让座被人打了,夫人明天要去女儿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制片人在催着剧本,远方的朋友在问杭州热还是不热……
不管热与不热,冷还是非冷,活着就好。不管飞上了青天是不是无依无靠,翅膀还在就好。杭城午夜,记下以上零星文字,腹中咕噜,绿茶尚温,午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是为序。
作为一个江南人,无数个晴晴雨雨的日子以后,我愿意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