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方向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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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1)

陈果的成果

香港导演陈果的成果其实就是低成本的成果,现在我们的概念中已经很难用五十万资金来等同一部引起轰动的影片了,那简直就是一个天方夜谭。

陈果像一个节约的裁缝,利用别人弃用的八万尺菲林剪裁出《香港制造》,除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以外,还获得了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奖项。

当然对于陈果以及每一个观众来说,这些成就尽管还不很遥远但毕竟已经成为过去时了。也许从他学生时期做放映员开始,命中注定他一生与电影有缘。陈果做过灯光、场务以及许多剧组里的岗位,这些平凡岗位上所做的平凡小事为他日后取得的成就奠定了基础。终于有一天,陈果从导筒中发出的声音在片场响起来,他的第一部影片是一九九三年的《大闹广昌隆》。

从一九九七年的《香港制造》开始,陈果以每年一部电影的速度进行着他的“低成本”制作,在当前电影界以票房值检验是否成功的大气候下,陈果的从容让人感动,他不温不火的叙述将一部部深入人心的电影推向高潮。

陈果一直向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前进着,在他的低成本进程中,至今没有半个岔路口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之所以善于以陌生的新面孔而不是用大牌明星来演绎故事,除了可以降低影片成本外,也因为新人更像一张白纸演起来更自然。所以,他希望自己才是那位真正的画家,去涂抹每一分美丽。我想他大约是一个温和而且坚韧的人,除了尽量坚持使用菲林拍戏以外,他并不排斥使用其他高科技工具来拍戏。也许他心中的另一杆秤是,并非利用其他什么东西就可以在竞争中取胜,有许多时候,是才华在左右着一部影片走向成功。

陈果用他自己的拍片风格和思路,以及关注当下社会小人物命运的故事作为他永远的主题。《香港制造》中的不良少年、《去年烟花特别多》中的退伍军人、《细路祥》中送外卖的祥仔以及《榴莲飘飘》中的妓女艳子,他们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生活路线。比如艳子,她是那种很典型常见的、能够经常出现在某部小说中的人物,在淘金大潮中她担当了在常人眼中并不是很正道的角色,但她是善良的,有着自己苦闷、追求和彷徨的人生。毕竟香港、深圳不是她的东北老家,在两个遥远的地方之间,很容易让她有好的状态进行角色转换。这样有着淡淡忧伤并且有着悲剧化剧情的影片中,你能看到人性里头一种最本质的东西。

我并不以为这是陈果的一部好影片,但是它还是让我一眼看出这部影片与陈果之间的关联,就像被发配的武松额头会烙上印记。我没有看过周迅主演的《香港有个好莱坞》甚至剧情介绍,也不知这部陈果执导的片子目前的状况。但是凭着周迅在《苏州河》中的表演,不说她的演技到不到位,她的形象也许会让人满意。演的同样是妓女,我希望周迅能比秦海璐有更出彩的地方。同样《细路祥》也是以一个卑微少年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在不长的片子中,包含了陈果许多的东西。比如让人物自己撑开整部电影,让人物命运引领着观众去感受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存。

我们已经无法细数陈果获得的一些奖项,《去年烟花特别多》入选柏林影展评审团大奖。一九九九年,他还荣获香港艺术家年奖。也许这样的奖项对他和观众来说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些继续关注小人物的新作,以及将低成本进行到底的拍片思路,让我们感到了另外一种无处不在的美丽。

低成本制作越来越成为电影艺术的一种可贵品质。因为无论对于电影的创作者还是欣赏者,摒弃感官的刺激,感受内敛的力量是需要耐心与心境的。所以要祝愿陈果的是:在低成本路上,一路走好。

福利院的春天

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走在故乡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田埂上。

这时候麦子青青空气无比纯净,阳光哗哗哗哗地流淌下来。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童年,想到了春天的概念,除了代表温暖以外,春天还代表着怀旧。

比如想起在河里汲水的春天,或者是在农机厂里偷铁球的春天,或者是养猪场的春天。我想这样的时候,诗人食指和福利院的春天一定在遥远的北方姗姗而来。

食指在写诗前叫郭路生,写诗以后就叫食指了。食指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是一个真诚的人,同时又是一个不通过任何包装却走红中国诗坛的人。

人民文学诗歌奖在空缺了两年之后爆出冷门,二〇〇一年该奖项授予了山海关卧轨自杀逾十年的诗人海子和患精神分裂症近三十年的食指。

食指的生活是平静的,现在的他在北京昌平的一家福利院里担任着阅览室管理员的职务,当然他还要和福利院里住着的人们一起干一些在院子里锄草之类的杂活,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写诗。安静的福利院,应该是一个生长诗歌的地方。

一九七二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年,这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日后会选择种养文字作为谋生手段,但我注定是一个不懂诗更不会写诗的人。对于食指来说,一九七二是他命运开始改变的一年,正在部队服役的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最后精神分裂,之前他写过一首广为流传的《相信未来》并因此受到审查。因为江青同志说了这样一句话:相信未来,就是不相信现在。

二〇〇二年春天如期而至,站在春天的门槛回望三十年前,我不知食指会不会感受到那本该是他人生之中的小插曲,却注定他此生与福利院密切相关。

我们没有资格以局外人的姿态说食指曾经有那么一点的脆弱,我们可以说的只是诗人当时的敏感、焦虑和不灭的诗心,使他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多年以前某一天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当食指到山西杏花村插队时,在北京火车站,汽笛长鸣火车就要开出站台时,他望着前来送行的妈妈流下了热泪。那天晚上,食指写出了那首着名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在当年知青下乡的洪流中,这种引起强烈共鸣的声音排山倒海,让每一个知青在知青点的油灯下难以平静。我的母亲差不多也在那时候下乡插队,从上海来到了江南小城,问起当时情景,她说串联时北京风沙很大,除此之外她不再说什么。而我知道另外一件事情,有许多知青千里迢迢地来到山西杏花村,他们不是去看杏花村的美景喝杏花村的美酒,他们是去听食指朗诵他的诗,去抄写他的诗。后来,这些诗通过他们流传到了外面,那简直就是插在知青精神家园里的一面旗帜。

我不知道母亲插队时是不是手拎皮箱在春天的时候出现在土埂上,但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选择了同样的姿势手拎皮箱去外地当兵。在当兵的过程中,我读过食指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滚/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心碎的汽笛长鸣……我突然想到我离家出远门时,也是母亲在车站相送,也是到处是新兵到处是送行的人,也是一片手的海浪翻滚,也是一声心碎的汽笛长鸣。在车上我一言不发,看火车把一座江南小城抛在身后。那么多年以前,食指是用何等简单的文字,让那些在某一时段有着相同命运的人们,心灵之中产生怎样的一种共鸣。是不是就像心湖里一尾鱼随意的一跃而漾起的涟漪,是不是不经意时心口被人打了一拳,那种触摸不到的痛,让每一个爱上《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的人泪流满面。

选择福利院就是选择一种平静的生活,食指会参加一些诗歌朗诵会,比如他参加了一个叫“北京以北”的朗诵会,他在会上背诵了自己满意的四首诗。

食指喜欢上了福利院那些单纯的人们,那些喝茶聊天吸烟的人们,那些没有追求的人们。食指还喜欢上了福利院的春天和墙角的春草。食指谈了一个女朋友,她是看了食指的诗来找食指的,他们的日子都很苦,但是食指从这个女朋友身上看到了中国女性的一种美德。

食指写过一首《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心境非常坦然/昏花的老眼时常傲视着蓝天/仿佛在问:有谁像你一样/历尽磨难写那些苦难的诗篇。其实食指没有老,尽管曾经沧海,但无论是年龄还是他的诗心,都像是春天的一丛草。开在北京百万庄的马路边,或者像一只忧郁的风筝,在福利院的上空,俯瞰人间的春秋与冷暖。

一支烟

开始的时候周幕云点燃了一支烟,温文的烟雾就升腾起来将他的身子包围。那是一九六二年的香港,周幕云穿着白衬衣系着领带永远透着慵懒的味道。这是成熟而又年轻的男人的味道,散发出淡淡好闻的烟味。灯光也是淡淡的,只有苏丽珍的一袭旗袍在烟雾之中艳若罂粟。一九六二年的香港当然离我们很遥远了,那段若即若离的感情也离我们很遥远。现在我们重温那旧梦时,才会在摇曳的光线和沉郁的氛围中感受一九六二年的爱情。我想那该是一段爱情吧,在点燃了一支烟后,那爱情就在轻烟之中荡漾了。

只是我们谁都不能轻言那个字,那个字太沉重,很容易将一个人的一生砸成灰暗的人生。从古至今都在自己骗着自己,周幕云也不例外的,他和苏丽珍都这样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什么不一样,灵魂交织着灵魂,那是至高无上的情感。

这样的夜晚,夜来香已经在暗夜开放了。《花样年华》在屏幕上不紧不慢地前行。我很想抽一支烟,让那轻雾将我包围和吞没。夜凉如水,苏丽珍娇美的身段和美轮美奂的旗袍让我愿意回到一九六二年重睹她的风采。对着自己先生的情人,她的眼圈红了。但她仍微笑着,愁怨与惆怅藏在心底只是为了说明我们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她有轻佻的笑,有娇媚,有怀春,全都有了,全都给了周幕云,包括感情。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与周先生失之交臂呢?

一九六二年离我们很遥远,那是一个武侠的年代,周幕云在租来的房子里写下了许多的武侠小说。但是,花样年华却离我们很近啊。如果在城市的夜色中迷失了方向,是一路走还是猛然回头。不管怎么做,都是对的。如果你认为你错了,那就点一支烟吧。烟会告诉你,你的人生,也正像一支烟一样燃着,一不经意,就燃成美丽的灰了。

其实西洋音乐离我这样一个小城青年很遥远,周幕云的白领风范和苏丽珍的大家闺秀的气质也离平凡的生活很遥远。但是盗版的片子和我们很近啊,在喧闹过后,突然看到这样灯光摇曳的画面和飘摇不定的情感会让我们安静下来,没有比这个时候抽烟更好的氛围了。生活是盗版不来的,感情也是盗版不来的,我们朴素的生活因为被一九六二年别人的爱情感动而变得充盈。

静静的午夜让我也点一支烟,让白白的烟灰在午夜的歌声中掉落在地毯上,不要说一句话,那太显多余了。如果你选择远方的话,你选择美丽而苍凉的吴哥窟吧,就像周幕云一样,用嘴对着墙洞,把一生的心愿珍藏。如果吹过一缕风,墙洞之中疯长的青草就是你收割不完的心事啊,兄弟姐妹。我们的恩怨能随便割掉吗?

我想即便到了现在,周幕云也是将近七十的人了,如果他还在,大约还会在一幢旧楼的阳台上抽烟,停停写写民间的武侠。他精致的打火机会伴随他一生,无论是新加坡,还是香港,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双鬓如雪时,就安排让他和苏丽珍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见上一面吧,电光石火的从前会在四目对视时闪现。然后,静静地拖着皮箱擦肩而过,不要说一句话,交会时碰碰手就可以了。爱的人,我们既然回不去了,也已经把握不了现在,让所有梦想都留在吴哥窟,我们对不起的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短暂平凡的一生吗?

《花样年华》就这样在屏幕中走到了头,苏丽珍的28件旗袍大约全都遗落民间了,只有周璇灵鸟一样的歌声在我们生生世世的耳畔回响。该开放的都开放了,该上路的都上路了,青春的道上挤满了爱情和恩怨。错与对让我们在一缕轻烟中让它化掉吧,化成你心头偶尔吹过的一缕春天的风。周璇的歌声才是动听的,我们在她的歌声中,点一支烟,如果我们不流泪,那就跟着老式的留声机在寂静的下午轻声地和唱,花样的年华……

然后,夜从四面八方向我急急地奔来,寒流也涌来了,颤颤抖抖的一支烟,就要燃到手指。之后,是像人生一样美丽的蓝屏一闪一闪,之后,我从别人遥远的爱情故事里走出来,细碎的烟灰像白色的纸鸢轻巧地落下,我头发变白的声音就唰唰唰唰地响起来。

天涯游子君莫问

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只记得那是一大片的沙漠,沙漠里是一间客栈。

扮成男装的林青霞站在大侠周淮安的身边,对东厂的特务们说,天涯游子君莫问。那时候客栈外边,下着一场明朝的雨。风就在这个时候吹响了一地苍凉。

看这部叫《新龙门客栈》的片子是在杭州的一家酒店里,是午夜,我一不小心用酒把自己灌成了微醉,迎着窗口的风,突然很想成为背着一把胡琴骑着一头毛驴的游子,跨山越水走过村村庄庄。可可西里来杭州招募十名保护动物的志愿者时,是在今年的春天。那时候春风暖暖地吹,吹得人们一个个打起春天才会有的哈欠,办公室里的报纸上那条消息特别醒目,这让我的眼前浮起了藏羚羊在草地上奔跑的样子。我在电话里对一位朋友说,我真的很想去。朋友沉默许久才说,你不会去,我也不会去,我们丢不下许多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可可西里并不是想去就去,必须是各方面都相对优秀的人,而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