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方向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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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2)

上学时我习惯了在暗淡的灯光下翻动书本,务农时我习惯了一种在阳光下荷锄的姿势,当兵时我习惯了收腹挺胸走路和大声答到,在化肥厂里我习惯了闻那种碳酸氢氨的味道,在公司里我习惯了像木偶人一样系着领带机械地处理一些事务,在学校工作我习惯了假装斯文和故作懦雅,在报社里我习惯了每天匆匆奔走并在短时间内完成程式化的文字。就算我什么都习惯了,无法习惯的永远是那种流浪的姿势。唐朝那个叫李白的人,离开故乡几十年,直到投进水里去捞月的那一天,都始终不曾回过一次故乡。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想看看外面的山水,还是想要另外一种生活。只知道小城春风一度一度,我的心却依然是小小寂寞的城,只知道年华老去容颜已改,手中难握的仍是那走在路上抬眼望一片残月时的苍凉。

村子里的一个人,因为懒而被赶出家门三十年。那天在村口的路廊,我望见了一个一身风尘的人,乡音无改却双鬓星星。三十年是个什么概念,三十年是一把刀,把一个年轻人的棱角一刀一刀削去。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他了,那个时候他跪在地上开始了一场痛哭。没有人能懂他哭的是什么,我猜他哭的是三十年走过的辛酸路程,哭的是当年赶出家门时对他的一次谋杀。

现在他生活很平静,六十多岁无妻无儿,有事没事喝两盅,黄昏时分会倚着门框哼西北的苍凉曲调。没有人知道他去过哪里,他也从不说去了哪里,我只是想,他一定去了西北,还有可能在年轻时遭遇过爱情。天涯游子君莫问,路上的风景和皮鼓胡笳的声音,藏在一颗经风历雨的心中。

一位朋友去了北方,生活在胡同里,他比我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沙尘暴,当然还有那座伟岸城市的大气。朋友打来的电话里,总是让人隐隐听到一种风声。我想那座城市那么大,他就像一只生活在那儿的孤独蚂蚁,半年内搬了四次家。也许在他而言,三两本书和一条毛毯是构成家的重要元素,我知道,他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村子里的那个人,我说过的那个人,他在绵软的阳光底下,背靠土墙取暖的时候,在哈出的氤氲热气中,一定强烈感受到流浪以后,一壶温热了的老酒和一间老掉了的江南民居是他最值得依赖的东西。也许对他来说,心安处,是吾乡。

在杭州这家酒店里,我敲下了这样的文字。一个人的房间很安静,暗暗的灯光爬满四壁。我突然想,温山软水的人间天堂,又是哪位诗人灵魂的故乡?我只知道,多年以前我常在南山路走走,多年以后,我还在南山路走走。

那里临西湖、临美院,走在那儿就像走在风景中。那么,一生之中让我们向往流浪走出家门的,让我们的心为之所累的,是不是永远都在前方的、别处的风景。

在城市里和王家卫相遇

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我会开着窗熄了灯看王家卫的片子。那时候风掀起窗幔,屏幕的灯光柔柔的罩着我。是午夜,是午夜的春寒让我抱紧膀子,在别人的恩怨里让自己一遍遍地感动。城市是一朵巨大的花,多么美丽。我曾经那么固执地热爱着这座城市,爱着城市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人。其实每一天,或许就在某一个早晨我一手拿着包一手吃着手中的包子匆匆去上班时,我都会和一个叫王家卫的男人不期而遇,因为我们都是城市里的人。

安妮宝贝说她在失眠的时候才会想起王家卫,才会找出他的片子来看。

我不是,我是一个忙碌的人,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等于安妮宝贝就不忙碌了。

我是说我会在身体接触床铺一分钟之内入睡,但是我睡得很晚。有时候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静静的午夜里看盗版的光盘。盗版的光盘里,有的是这座城市里遍地流淌的盗版的爱情。

《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堕落天使》还有《花样年华》我都看了。

张国荣和梁朝伟是我喜欢的两个演员,他们的眼神决定了他们这一生马不停蹄的忧伤。还有旗袍美人张曼玉,丝丝入扣而又不温不火的表演,让所有人沉醉剧情不能自拔。我老是幻想着,在我生活的这座叫作“诸暨”的城市,在诸暨一座叫作“太平”的桥上,如果穿着旗袍的张美人和穿着雪白衬衣的梁朝伟相遇了,我最要看的,是看看他们擦肩而过时的眼神而不是旗袍或者其他。

王家卫是属于城市的,王家卫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王家卫把藏在墨镜下的故事,用电影的手段表现出来。许多时候,我都被他感动了。我是个容易被感动的男人,在我的文字里能见到淡若轻烟的忧伤。我喜欢被这样的忧伤紧紧包围。如果有一天我对一个女人说,我想你了的时候,或许,我正披着一件单衫站在她楼下的绿化树旁。许多时候我不知道我在这座城市里的方向,许多时候我渴望被凉凉的风吹,许多时候,我爱着每一个擦肩而过时眼神暧昧的女人。王家卫的片子里,那暧昧的灯光暧昧的音乐暧昧的镜头告诉我们,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城市,而不是在乡间的田野上。因为城市里只有钢筋水泥和目光迷乱的男人女人,而没有卷着裤腿的农人和袅袅的炊烟。

王家卫的片子不是让你去欣赏情节的,是让你去欣赏他所表现出来的美,是让你用心去感受,也就是让你走进去做一回主角,然后让自己把自己感动一回的。如果我们在某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走上大街,我们才会懂得,我们憎恨城市,它的迷乱它的奢华它的找不着北它的藏污纳垢它的水性杨花。

但是,对我而言,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又是多么喜欢城市是我扎根的地方。

你看那风情万种的女人,你看那干干净净的白领男子,你看那寂寞时点着的一根烟,你看那摇晃着的镜头中西洋音乐在轻轻柔柔地响起来。我知道,这才是城市。我不是城市上空飞翔的鸟儿,我是倚在墙壁发呆的一个男人。

一位朋友在很遥远的地方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在我的许多小说中出现了男人吻女人时把女人贴在墙上的情节。我说女人是美丽的,那样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像蝴蝶一样在墙上飞翔。其实所有人都是渴望用心去飞翔的。在这座城市里,我生活得有些累,而且许多时候我穿着破皮鞋习惯走路上班。我上班的地方是一家报社,我以为我的同事们都比我有文化有出息而且有修养,我对他们无比崇敬,因为我觉着了自己的丑陋和浅薄以及不懂礼仪。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年,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城市在长大,那么我们也会慢慢老去。许多年后,什么都改变了的时候,我还会拄着拐杖走上街头,或许会在街头的广告牌下,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讨论戴着墨镜的王家卫,这个给了我们很多愉悦的男人,曾经在某个年代,让我们无端感动了多少年。

写完这篇文字,又是一个午夜来临,我把它发到榕树下,然后,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打开碟机看王家卫。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三日午夜,在江南小城的春寒里我抱紧了膀子。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没有安静的是我敏感而热烈的心。

那个时代的孤独

一场电影用一辆自行车来开头,在美丽的西西里岛小镇上,少年雷纳多拥有了第一辆自行车,那天他们的领袖宣布对法国和英国开战,而那辆在整部影片里自始至终都出现的自行车,在阳光下穿梭。然后玛琳娜款款地出现了,玛琳娜出现在情窦初开的一群少年的目光中,于是,口哨声四起,兼具怀旧色彩和露骨笑话的启蒙性影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拉开帷幕。

影片告诉我们这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影片还告诉我们这是西西里岛小镇。成年男子都响应号召上了战场,年仅十二岁半的雷纳多迷恋上了他们美艳的拉丁语老师玛琳娜。他骑着脚踏车到处跟踪玛琳娜,喜怒哀乐仿佛完全由她主宰。当前方传回玛琳娜的丈夫战死的消息后,成为寡妇的玛琳娜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跟镇上的多名男人亲近并沦为妓女,并且陪德国兵睡觉。战争结束了,当地的太太们趁机狠狠教训了玛琳娜一顿,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们的男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了,因为她陪德国兵睡觉。她们拳打脚踢把她逐出了小镇。雷纳多一直看着心爱的人无奈地堕落和受伤,只能把少年泪一滴一滴滴在自己的心底。

这种性启蒙的故事,三十年前美国着名导演劳勃·莫里根就曾经拍成一部叫作《初渡玉门关》的电影,在当年触动了无数青少年的心。而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那种无比美丽的镜头语言运用得恰到好处,带着人们走进了电影一起体会那个时代的孤独。雷纳多和一群少年一起骑着自行车巡行在海边的大路上,海鸥在飞翔,沙滩上有斑驳破旧的船,海风吹起了少年的思绪。这让我想到了另一部中国导演娄烨的作品《苏州河》,黄浦江边送货的马达在试骑一辆性能很好的摩托车。两个镜头带来的视觉效果简直一模一样。小主人公雷纳多是无比寂寞的,他将那种少年特有的忧伤和纯真不知所措地深埋在心底。他成长中的寂寞和每天晚上看盗版碟片消磨时光的马达的寂寞是不一样的。小演员盖斯比·苏法洛忧伤的眼神将这部影片演绎得每一个章节都让人在轻喜剧式的笑声中感受一种酸楚的疼痛。影片中大量充斥着战后废墟、散不尽的硝烟以及没完没了的高音喇叭,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的某个特定时代。影片中出现的意大利少年的粗俗语言,这样的语言和玛琳娜充满性感和挑逗的身体,让我们感受着电影里的意乱情迷。那种蠢蠢欲动的情欲在每一个角落里无处不在,落地开花。

导演赛贝·托纳多雷自始至终采用热情爽朗的、几近夸张的节奏来铺叙这个故事,当玛琳娜被逐出小镇时,这个故事的主题才开始渐渐明朗。它不仅仅描写的是一个少年的性意识,它唤起了人们对人性之中最丑陋一面的深层次挖掘。当玛琳娜失去了一只手的丈夫没有死而是从战场上回到故乡时,发现桃花依旧人面不知何处去。战争的硝烟还没有散尽,悲剧感在这部亦庄亦谐的电影中反过来主宰了观众的情绪。一年后,当玛琳娜和先生手挽手走过小镇的广场回到故乡,他们没有去看那些惊讶的小镇人们一眼,他们昂着头大踏步地前行着,他们面对横逆赢回尊严的表情表演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

这座美丽的西西里小岛,这个美丽的西西里故事。影片的结尾雷纳多帮玛琳娜捡拾撒了一地的西红柿,并且对着那款款动人的背影说,谢谢你的帮忙。那是一个美丽性感的女人,无意之中伴随着一个时刻关注着她的少年,走过他的性意识最迷乱的年代的过程。一声衷心的“谢谢”以后,一个少年,走过了他的孤独。

倾听海菲兹

一年以前的夏天我朋友开的音像店关闭了,我记得那天艳阳高照,我穿着短袖汗衫汗淋淋地骑车来到他的小店。朋友以一种最舒适的姿势把自己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指了指一堆积满了灰的盗版唱片说,要的话,你带走好了。

我捧起了那些盗版唱片,那上面的第一张就是一个神情专注的男人在拉小提琴,他的脸半明半暗的,像是藏了一样什么东西。他的一双手却躺在光线中,那是一双制造音乐的手。我问朋友这个人是谁?朋友说,是海菲兹。

朋友说完就拉上了卷帘门,一阵很刺耳的声音响过以后,朋友去了南方。而我,抱着一堆唱片,站在小城夏天灼热的阳光底下。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不经意地一步步走向了海菲兹。

我是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从来没看过那么多枯燥的读乐文章。我只知道在许多个午睡醒来的时候,我把自己窝在一张旧沙发里,神情专注地听着一个沉默的男人用音乐与我对话。风总是不经意地一阵又一阵吹,它们很随意地弄响了一树又一树的叶子,以至于簌簌的声音始终在响着。在我失去工作的一个多月里,我把自己关在简陋的书房里给一些报纸拼命写稿,有许多甚至是企业报。我感到很累,大量文字像我的孩子一样在二〇〇〇年夏天被我生产出来,然后我又将他们拍卖了。有许多时候,我都会趴在书桌上睡着,但是喝下半杯开水后,我会继续拿起笔来,写出那些并不精美的文字,她们多么像皮肤粗糙但却极为本真的农妇。这样的时候,海菲兹的音乐会轻轻响起来。寂寞而无助的日子里,他让我不再孤单。

我听过海菲兹演奏的一些现代音乐家的作品,作为音盲我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一样能感受音乐的力量,那么轻易地,像是狂风吹破窗纸一样将我击倒,以至于我无数次驻足窗前听他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个有着淡淡光华的月夜,第二乐章让我在风中高昂起我并不高贵的头颅,以虔诚的心态等待让人肝肠寸断的柔板。

音乐总是将我轻易包围,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有一天我见到海菲兹垂手而立,薄暮时分,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举起手来,拉出一个轻缓如在枝头轻颤的梨花般的音符。一种不知名的忧伤就将我击伤了,在那个总以为很漫长的夏天里,海菲兹陪着我度过了一夏。然后,我骑着车背着一只当兵时背过的草绿色书包,去寻找工作。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打开唱机,一个垂手而立的男人马上又抬手,舒缓的音乐开始在客厅里缠绕。他或许是沉默的,音乐是他想说的话。我点了一支烟,我不抽烟的但我颤抖着点了一支烟。音乐声中,烟雾开始缭绕,让我一眼望到了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