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时候,命运无法选择。唐小丫是一个一直有一双手推着她前行的女人,她不知道命运的前方是哪一个站台,她始终追求着最为卑微的幸福,就像我们在连绵的阴雨天里渴望着哪怕一厘米的阳光。我想唐小丫必定是我的一个亲人,我毫不犹豫地愿意为她的一生痛哭的亲人。她存活于我的文字里,最后像一团水蒸气一样消散在我的视野中。我的生活经历和对生命的认知告诉我,我们都在喊着疼痛。这篇小说在《天涯》发表后,曾经有读者打来电话,讲述的就是从小说里看到的那种痛。但是,换成了直白的口语交流,再也没有小说里的那种况味,我在电话里的表达也变得极为木讷。我甚至不愿意这样的疼痛,遭遇破坏。
一个存活于文字中的女人的一生,是一场尽管薄如蝉翼但却无处不在的疼痛。比如此刻,暗夜从四面八方凌空袭击城市、乡村,以及我们。你痛不痛?
往事越来越遥远——《往事纷至沓来》创作谈
现在是一个适合回忆的中午,那么就开始回忆吧。
《往事纷至沓来》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故事里的男女已经影像模糊,但是我坚信他们一定来过这世界。在那遥远的年代,他们的红色青春如火如荼像麦浪一样翻滚。然后他们的时代过去,青春、生命、激情、爱情、事业都过去了,剩下的是一个仍然有麦浪在风中翻滚的空镜头。
我十分热爱这样的空镜头,认为就算这个世界的所有欲望都空了,也会剩下一望无际的草原,绵长的河流,连绵的山脉……这就是世界的最初和最后的状态。多么安静啊。现在请允许我回忆一下数年前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开始翻阅报纸,竟然读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女革命者,为了救助伤员,可以把孩子卖掉,并且用这个钱来为伤员治病。那时候我已为人父,想,卖掉孩子几乎就是杀死自己,用杀死自己来换取伤员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震撼人心的事。然后我就开始在那天发呆,我想象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水汽氤氲植物葱茏的江南,生长着除爱情以外的一些事件,比如金华、萧山的游击队。
他们像樵夫一样出没在树林,腰间插着老旧的枪械。他们会训练、劳动、开会、打牌,当然也许会吵架,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浴血奋战在山地、区公所、桥头、暗堡、城墙,以及一切可能发生战斗的地方。然后,《往事纷至沓来》的故事在我眼前慢慢浮起并且清晰,像一场黑白电影。
顺便回忆一下我的这几年,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大量翻阅一些图书、党史、旧报纸,希望自己能一头扎进那些旧时光里,把回忆变成现实。大概有两三我特别喜欢那个年代,那种氛围。如果能够时空穿越,我希望能穿回民国。
一个普通的、有着些微闷热的中午仍在进行。回忆结束了。
265第六辑往事越来越遥远年的时间吧,我创作的小说与剧本几乎都与战争有关,从《旗袍》到《大西南剿匪记》,再到《从将军到士兵》,包括长篇小说《向延安》,我特别喜欢那个年代,那种氛围。如果能够时空穿越,我希望能穿回民国。
一个普通的,有着些微闷热的中午仍在进行。
回忆结束了。
致无尽的忧伤——《捕风者创作谈》
二〇一二年五月七日晚,此刻南方阵雨,我书房的墙壁上,栖着一只童年的蜻蜓。我不知道它是少男还是少女。我只知道所有的青春都像云烟,黑夜从四面八方向我奔袭,我眼前浮起的却是一幅幅画面:在车水马龙的旧上海,一个个年轻人穿越霓虹灯的光线,他们从容地集会、游行,散发传单,进行爱情,以及在一声枪响中倒下。
我坚信有一种职业,叫作捕风。捕捉着风的声音和风的信息。在杭州飞往北京的客机上,我虚构了这个叫《捕风者》的小说。那时候我心情激动但外表平静,眼里看到的除了舱外浮云,还是浮云。我写下这个小说的第一个字的时候,女人苏响就以蜻蜓的姿势飞临我的书房。她从懵懂到明朗,从青涩到成熟,最后成为我党一名地下工作者。这些于我而言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定有棉旗袍和丝绸、棉布旗袍,有首饰,有胭脂,有手表,有婀娜的舞姿,以及大把的青春。她生活在早已离我们远去的旧上海,像一场默片中出场的人物。她的人生必定短暂,也必定精彩。我十分愿意她是我的亲人。
极司菲尔路76号曾经在我的作品《旗袍》中出现,沙逊大厦、苏州河、六大埭和八大埭,以及提篮桥。我要如何将旧上海用我的笔复原,我要如何描摹《捕风者》中的三个女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人生路线却有着相同的信仰,她们一个又一个坚定地倒下,像一张随风飘落的梧桐叶片,如此静美。
这是一九四〇年代的上海,我多么愿意生活在那个年代。即便矫情我也要号啕大哭,为如花的女人曾经的青春、爱情、理想,和无尽的忧伤。
汹涌而来的人间杂事——《在人间》创作谈
好多年前,我喜欢一个人躲在阁楼看碟。我一直以为阁楼会给人一种安全感。我就蜷缩在那小小的空间里,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生活。我把黑夜当作白天,清晨从中午开始。在阁楼里,我披床单,也披大衣和棉被,瞌睡了就沉沉睡去,醒来了就继续看碟。那些碟中男女的人生纷至沓来,让我觉得无比新奇与兴奋。
现在,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美丽人生》的每一个章节,这个电影告诉我,人生本来就充满凄苦。流着泪的人生不是太苦,笑着痛的人生,那才叫明亮、坚强与美好。希望尽管薄如蝉翼,但是始终都在每一个清晨降临时,通过一声声鸟啼告诉我。我选择大步走路,大声说话,大口喝酒和吃饭,以及适度的奔跑和写作。
我熟知城市和农村的每一个章节,所以我知道一个被生活压迫的人,会变得沉默。同样,一个对生活有着无限看法,话特别多的人,必定是不如意的。
如意的人生,是恬淡,是从容,是宠辱不惊,以及宁愿穿白衬衣受凉而不愿意披上麻袋取暖的心态。王朝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日渐清晰,他有爱有恨也有无奈,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挣扎的时候,生命走到终点。就像我们,待到把路走完的时候,会发现好多事没有交代、完成,或者重新整理。我们的人生,毕竟不是电脑文件,不是磁盘,可以重新安排。我们的人生,最多只是一条抛向了远方的草绳,有时候坚固如铁,有时候却很容易断裂。
黄花苗和王朝其实是同类,为了死去的丈夫在地下可以安眠,为了三个女儿像风一样的顺利成长,她必须哑口无言地承受。她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然而,当有一天她爆发的时候,她的语言像黄河决堤,委屈、无奈、愤怒滚滚而下。但是最后,她选择的是友善,以温暖的方式,送王朝走完人世的最后一程。而她自己,以及大炮、二傻和三军,还有更长的路,需要去走。
我知道,我的那些农民朋友,那些下岗的朋友,那些表情暗淡人们,有着各自的人生。不精彩,但是也有欢笑;不风光,但是也有追求。在这短短的人世间,他们被杂事包围。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有理想的,即便是一只鸟,它也有着飞天的理想。我的办公室里,有空调,有热水,有一切办公设备,大楼里生活设施完善。我每天面对电脑,看稿编稿也写稿,目光却必须飞离大楼以外,抵达别处的空间。我知道黄花苗想去的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我们也是,路上的人也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是,四面八方涌向城市的人也是。
在涌入城市以前,他们的人生,也是各有精彩。
我比较喜欢铁道线,是因为我认为火车里装着的是一车的人生,火车外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生站台。我比较喜欢小城,是因为我觉得这就如同喜欢阁楼一样,小,是安全的,也是静谧的,现世安稳的。我妻和我女儿,我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她们生活在老家小城。我必须每周用一小时的时间,乘坐火车奔向小城。有时候在动荡的车厢里,我觉得自己就像韩国电影中的业务员或小职员,背着一只包,似睡非睡。而那些表情漠然的人们,都不知道自己和一车皮的人间杂事一起,在滚滚的轰鸣声里,在时间的隧道里,慢慢老去。
在时光被削磨的声音中,我们忘了喊痛。小说家的笔力总是有限,无法完成人生状态的最佳描摹。但是不管怎么样,被汹涌而来的人间杂事包围,是我们生活的本真。我们其实都是小说中的黄花苗,黄花苗是蒲公英的别称,随风游荡必定是为了生活,落地生根也必定是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