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在一个叫“郑家坞”的小站上班,我熟知他的大部分生活细节。现在他在北京一家杂志社里工作,他的普通话讲得越来越标准,让我很是吃惊。我以为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过分的客套,拎起电话也不会聊很长时间,把事情讲完就行。他曾经陪我游过故宫,我们都被北京难得一见的一场雨淋湿。从北京回小城,我穿着他的羊毛衫回来,许多时候我都想,如果有时间我得再去一趟北京看看他。现在他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我很担心他一直这样忙下去,一个写文章的人太忙了终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就像我,职业使我变得浮躁,工作性质需要我在短时间内拿出稿件,第二天就变成铅字。现在浮躁变成了我的毛病,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
我还是个酒量很差的人,但是我偏偏喜欢喝酒,总是把自己喝得面红耳赤的,让人误以为我是个腐败分子。许多时候我喝多了,会像一个傻子一样兴奋地唱《济公》的主题曲,或者在城市的道路上走得飞快。我知道如果我一出汗,酒精就会像被六脉神剑逼出来一样从我的身上消失。尽管我喜欢喝酒,却又怕那种应酬的场合,推杯换盏以后,我很快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很知道这座城市其实不是我的,我会在城市丛林里怀念我以前的一位同学,还有以前一起做小工的一位朋友,他们一个死在病床上,一个死在河里,所以我不太想提他们的名字。我想我一定是一棵行走的树,一不小心移植在城市的边缘,我已经不太可能离得开城市了。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当我在空调房里上班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父亲和母亲在赤日炎炎下赤足走在田间,这让我在酒店喝酒或是偶尔去一趟茶楼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种犯罪感,好像有一双眼睛老是盯着我。有时候我也上网,泡一杯茶然后坐下来看网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消息。我不太可能被这个时代抛得远远的,也不太可能走在这个时代的前列。已经很久了,我没有回家看看父母,我总是以自己忙来自我安慰。我不知道家中的羊们生活得好不好,院子里的枣树是不是结下了果子,村庄的那条泥路是不是变成水泥路了,或者还是依旧的尘土飞扬。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再一次被一个女人抛弃了,我很不耐烦地告诉他这种破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吗,你看看你被人抛弃天有没有塌下来。朋友在电话那头很生气,我轻轻告诉他说,要不今晚我请你去酒吧喝他个通宵,然后你陪我去乡下看看我老家那座叫丹桂房的村庄。朋友想了想说好的。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忘了他的女朋友,然后和另一个妖娆的女人打情骂俏。
我在办公室里打完这篇文章已经是午夜了,算是为自己的一部小说自选集做的序。小说集的名字叫《后巷的蝉》,蝉声总是让我想起孤独的童年。
我想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大家的,所以就把一个人的生活路线做了一个总结,不知道这样的文字算不算合格的“自序”。然后我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喝一杯开水,然后我会关掉空调,关掉电脑和电灯,轻轻关上门。再然后我一路走着回到家,打开门我仍然会看到两双鞋。那时候是最最安静的午夜,我就倚在家门的门框上想,这,是一个人的生活路线。
杭州昨夜流水
2005年9月22日:昨夜流水
22:00从办公室出来,下楼时,见有小雨在下,忙上楼去换下布鞋,换上运动鞋。传达室里,来自玉环的老陈夫妇,正盯着电视机,看着那团小小的光线。他们的样子很幸福,我可以想见老陈妻子年轻时的容颜。他们,一定有过一段爱情吧。我撑着伞,去了雷迪森对面的凡人咖啡馆,凡人的老板李加文在等我。我们聊天,喝了一杯咖啡,加文说,你不喝酒了?我说,戒了。加文说,为什么?我说,我老是把自己喝得摇头晃脑的。后来,加文喝酒,我喝咖啡。有几个老外,在咖啡馆里大声喧哗。
23:36从凡人出来,走上回家的路。经过一个夜排档,肚子就叫了起来,肚子说,我饿了。我只好为它炒了一碗面条。一个体面的男人,和一个不年轻了但是姿色不减的女人,在吃夜宵。女人用杭州话教育男人,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这样的,你还听不听我的啦。男人很听话地点头。我在心里咕咕咕地笑了起来。离开夜排档,走进小区,上电梯,到九楼,走进火柴盒一样的鸟窝。
这是,安顿我肉身的地方。
0:27脱掉衣服,擦了一遍地板,身上已是微汗。坐在地板上发了五分钟左右的呆,像一只,呆若木鸡的田鸡。窗口的风进来了,是秋风,很凉爽,杭州终于也可以不开空调了。起身,去卫生间里冲澡。冲澡的时候,看到肚子上有一圈肉,是小型的游泳圈。
0:37冲澡完毕,打开电脑,开始修改电视电影剧本《紫木青杨》。改了三个多小时,期间,泡咖啡一次,并喝掉它。上卫生间一次。因为睡意袭来,冷水洗脸三次。三小时后,剧本改毕,就想它的命运,不知会是怎么样的。
菩萨保佑能顺利通过吧。
3:40上床,把自己的身体妥妥地安放在床垫上,发现此刻,竟然睡意全无。打开电视,看到湖南卫视在播李宇春、张靓颖、何洁等超级女声唱歌。
歌唱得很内行,至少比我好多了。不明白的是,她们怎么会是超级的?人怎么会有超级的人?我是几级呢?我扳着脚指头算,没算出来。她们一起唱,太阳下山明朝一样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她们还跳,跳的结果是腰很细,比我细很多。
我就想,青春,小鸟一样的不回来了吗?真是令人悲伤。看完超级的女生,仍然不能睡着,转台到浙江经济,正播着一个电视剧《不能没有你》。拍得还行,只是想不明白,怎么可能会是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话,又怎么了?
5:17不经意看窗外时,已是一片灰白。睡意终于来临,拉过床单蒙上头,对自己说,我的夜晚,从清晨开始。醒来时,手机上显示7:29。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睡,还是不睡?最后有一个声音对我说:猪,起床。
7:29洗漱。看到自己在镜子里那张菜色的脸,蓬乱的头发,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食草动物。对着镜子发了五分钟呆,看到嘴边的泡沫,盖住了稀稀拉拉营养不良的胡子。突然想到,如果要模仿电影里的情节,最好就是发呆。比如《半生缘》里,吴倩莲和黎明坐在桌子旁,很长时间的静默后,吴倩莲轻声说: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一句话,胜一万句。
以上所记,昨夜的流水情节。需要补记的是,久未联系的妹妹,从上海发来短信一条。时间是0:15。短信说:哥,你保重身体,有空可来上海玩。
我想着如何回复,想不出什么词。我只回复了两个字:妹妹。
2005年9月25日:杭州阵痛
9月25日晚我在居住的小房子里,感到了来杭州以后再次的疼痛。以为是老胃病复发,俯卧,以枕头抵于胃部。疼痛却愈来愈烈,好似不肯退去的钱江大潮。从床上起身,身子已痛得弯成大虾的形状。取了简单的东西,下楼。此时已是26日凌晨三时,大街上无人,只有几缕风在奔走。这个时候,感觉到杭州,是我一个人的杭州。拦下一辆出租车,他把我载到了杭州中医院。挂急诊,看病,划价,配药。到配药时,已经浑身发麻,痛得大汗如雨。
发药处一位冷漠的小姐说,你的胃开始痉挛了。我说你快把颠茄合剂给我,我知道那药水治痉挛痛很灵。但是她不给,她说要一一点验清楚,就那么残忍地望着我在窗口外面夸张地扭动身体。她的行为印证了一句话,最毒妇人心。我相信,她长得那么难看,一定是有一颗黑亮的心。
挂瓶,并且等待黎明。我身边有两对男女,一对年轻,吃一颗棒糖,两人你吮一口我吮一口,进行世界上最甜蜜情侣的模仿秀。另一对是中年男女,女人在大声呵斥男人,后来我终于听明白,男人并不是女人丈夫,但是男人上了女人的床。女人在骂着男人,说懦夫,说流氓。说你那时候推门进来的勇气到哪儿去了。捧着头做痛苦状的男人好像抓住了话柄,马上抬起头申辩,说那门是虚掩着的,你若是上了保险,我怎么进得来。女人很生气,用手拍打男人的头,说,流氓,你是流氓。你既然已经爬到我床上来了,我让你不得安宁。男人又痛苦地低下了头。如果不是胃痛,我一定会笑出声来。我虽然没有笑,但是我认定,这两对男女,都是幸福的人。
挂好瓶,天已大亮,六点钟了。索性打车往单位,传达室的老陈为我开大门,说海飞老师,这么早?我说,你早,你早。我灰黄着一张病脸,以大虾的形象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到了办公室,倒头在长沙发上睡下。这时候我听到了城市最后一趟洒水车的声音,声音说,夫妻双双把家回。是正宗的黄梅调。我笑了一下,身子又开始冒汗。汗像海水一样把我浮浮沉沉的时候,我睡着了。一睡,一天。
2005年10月4日:生死之门
10月4日仍然是阴雨绵绵,妻在忙碌,田田规定穿鞋子和把床头摇高的事情交给她。窗外,雨一直下,像张宇的歌。药一下子少用了不少,主任告诉我说,要不明天考虑一下出院的事吧。我想,再不出院,我就要在这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发芽了。凌晨,听到医院里凄厉的哭声,想,是一个人离这尘世而去了吧。均匀分布各地的医院,大概可以算得上是生死之门,有好些人从这儿来了,又有好些人在这儿离去。在自己的哭声里来了,在别人的哭声里离去。一夜,在檐声里,迷糊着。
2005年10月5日:冒充黑社会
10月5日下午三点多,我出院了。回头看我住了一周的病房,有了收拾以后狼藉的味道。走到门口时,说,妈的,我走啦。心下突然之间一惊,这是我离开部队后十多年都未曾说过的两个字。妈的。
大街上的空气很新鲜,植物在雨中泛着鲜活的颜色。街上,已有很浓重的秋意,想,我怎么会在这座城市里,在车流中,像一尾茫然四顾的鱼。
坐上出租车,关上车门一刻,好像要把杭州阵痛关在车门以外。对司机说,去叶青随苑。又补充一句,你给我开稳点,我肚子上是有个疤的。说完这句话,让我想到这话有八十年代电影里,黑社会的味道。
2005年11月6日:楼外楼,以及陌生天堂
晚饭在楼外楼吃,照例点了叫花鸡和西湖醋鱼、东坡肉,是楼外楼的招牌菜。周朋友和他的朋友一起来,五个人,坐在露台上,模仿当年苏东坡喝酒吃肉的样子。不同的是,那时候苏东坡是杭州市委书记兼市长,属于官员中间写文章最好的。周朋友的朋友,是一个曾经在乡镇广播放大站里待过的女播音员。大约二十年前,她婉转的诸暨普通话,会在炊烟袅袅的时候响起。
现在,她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两年,在下沙一家印刷厂工作。
这位母亲,是为了儿子的工作,来操心的。她不停地说着儿子的处境,每一个眼神,都是不可代替的爱意。这个世界上,儿子一定是她最爱的人。
儿子很孝顺,长得不错,用年轻人的说法,叫帅哥。他有着年轻人的锋芒,因嫌工作累,辞职了,正在找下一份工作。没想到工作并不好找,但是他仍然充满信心。我觉得他还是没有长大,人和树一样,要被风吹几下,才会大起来。我自己也是漂着的浮萍,帮不上忙,只是可以预见这位小朋友,他毫无理由的锐气,将会一点点消失。
晚上,打开李加文借我的录像机,看一盘老带子。是杨福东导演的片子,叫《陌生天堂》,35MM的黑白片子,有费穆《小城之春》的味道。杨是学画画出身的,镜头唯美。这片子,禁映了。最熟悉的镜头,是一堵墙,白墙上写着胡庆余堂国药铺(是铺?还是号?反正这意思)。最喜欢的镜头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年轻人,不停地指着开动的火车,骂着,充满了乐感,音乐越来越强大,他仍不停地骂着,好似一场战斗。影片充满了太多感性成分,有着沉郁的味道,很多人或许会不喜欢。
沉沉地睡下去,陌生的天堂,抖开一床叫作秋天的被子,将我掩埋。
2005年11月19日:青烟
天气阴沉,感觉是很冬的冬天,躲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灰暗的景色,心里有些郁闷。一直,都有无边际的青烟,在脑海里盘绕。
想到了两个字,青烟,于是把这两个字做成一个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
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终于完成。
041第一辑像祖母一样生活
我们,都会以青烟的形式离开这个世界。
在小说的开头,虚构了一首流行歌曲作为题记,固执地以为,糅合戏曲唱腔和流行曲风,会让这首歌,在华丽中听到苍凉。歌词是自己胡乱填的。
如下:青烟已远,还记得墙角,一朵梅花?爱爱恨恨有几人,在你耳边有回声?青烟已远,风带你回到,旧时堂前。一生一世几个爱,都化做一缕青烟远。
青烟已远……
运河边的粮食或清朝的月光
我知道,有时候一场月光也会像一场雨一样把你的衣衫打湿。
浙江巡抚谭钟麟站在一八八〇年运河边的微雨中,那重雾般的水汽已经打湿了他官帽上的孔雀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一棵河边并不伟岸的树。
许多劳工正表情木然地在微雨中搬运石材砖块。一船船从外地运来建材的船只就停靠在他附近不远的河埠头。谭钟麟眨巴了一下五十八岁的眼睛,无比清瘦的脸上映出运河的波光。那鳞次栉比的河船像是皮影戏中的人物一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视野里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