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方向的河流
3159900000008

第8章 像祖母一样生活(6)

谭钟麟其实只是想建一座粮仓。我相信他一定闻到了谷物的清香,粮食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充满着诗意。因为杭城粮食告急,谭巡抚下令杭城的士绅购粮十万石分别储存于原来就有的两个粮仓。但是仓库不敷存储,于是谭钟麟购买了霞湾民地十亩再建仓廪。时光毫不犹豫地飞逝着,一八八四年秋冬的一个月夜,谭钟麟穿着一身便服带着两名随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粮仓,那砻场、碓房、司事房等建筑,像是陈旧而木讷的故人,与谭钟麟作着最后的告别。明天谭钟麟就要踏上调任陕甘之路,作为一名政绩显赫却又年事已高的官员,谭钟麟的心潮起起伏伏。他让人取来笔墨,在马灯的光晕下写下了“富义仓”三个字,取“以仁致富、和则义达”之义,这座粮仓从此易名,并成为南粮北运的中转站,与北京的南新仓并称为“天下粮仓”。然后,谭钟麟与许多中国历代官员一样,隐没在历史的烟尘中,成为某本书中的一张被压扁的黑白画像。只有沾染了深重雾气的孔雀翎,在画像中保持着七分鲜活。

我知道,秦始皇抬头望见的明月,仍然会照彻民国年间的夜空。

民国时期富义仓改为浙江省第三谷仓,短时间内还做过国民党的军用仓库,但是粮食的气息却恒久未变。大军压境,解放军像波浪一样一波波地压向各地,新中国成立后富义仓库被杭州市粮食公司接管,作为民生仓库分库,后来又改为军区家属宿舍和杭州造船厂职工宿舍,几乎看不出粮仓的模样。

后来经历的一场大火,让我想见这样的场景,火光熊熊映红的不仅是当年明月以及富义仓,更是运河边上的树,的船,的人,的歌舞升平以及水面上的空气。

二〇一二年将冬未冬之时,我走进富义仓的时候,这儿已经改成了许多文化创意产业的集合地。现在的富义仓共有十三幢建筑,东西相向而建,分为四列三进,砖木结构。我能见到的是修旧如旧的“庭院深深”,我能闻到的依然是稻麦的清香。而更喜欢的是越剧王子赵志刚在此建的工作室,我一直都固执地以为这一处雅所,是需要音律丝竹相随的水边城池。那些在砖地上舞动的水袖,和运河水相映,是不是能舞出水草的清秀模样?我另有一个喜欢是,在这冬的夜,我看到一片空旷之地摆满竹椅,墙上正在用投影放着一部民国年间的电视剧。我突然觉得,这是一部我一个人看的电影。四顾无人,远处有灯火,近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与苍凉。其时雨如月光一般打湿我的衣衫,我一个人站在白墙上如火如荼上映着的故事前,或者百感交集,或者我已一纵身回到我热爱着的民国年间。

我知道,清朝的月光映照民国,民国的月光打湿我二〇一二年将冬未冬时分的长梦。

我被想象中的粮食气息所裹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清朝属于谭钟麟的月光铺天盖地滚滚而来,而我更愿意想象的是稻米清香以及一碗饭的清香。更意想象的是河边的粮食,它们恣意生长野性勃发。我知道我是吃饭的行家,但我对粮食的热爱肯定不是因为我是吃饭行家,而是因为这些像模像样的粮食曾经粗糙,像极了我的人生。

经常会去饭馆吃饭,让我想起粮仓和粮食以及广袤的田野。我不愿意称米和饭,我愿意称得是谷米或者稻粒。所以,真希望能回到武侠的年代,我会在一个小酒肆大声高叫,老板,半斤米饭一斤牛肉两斤酒,四季发财五子其实我知道月光来自清朝,它也会像雨一样打湿你的衣衫。其实我知道只要运河边的粮仓还在,粮食的气息就会在运河水面上浮荡,雄浑而不失清气,像你朴实的父亲或者乡邻。

登科六六顺。酒足饭饱,马蹄嗒嗒,在马背上继续进行堂吉诃德式的摇头晃脑的长梦。多么奇怪的念头啊,外国老头的中国醉梦。

其实我知道月光来自清朝,它也会像雨一样打湿你的衣衫。其实我知道只要运河边的粮仓还在,粮食的气息就会在运河水面上浮荡,雄浑而不失清气,像你朴实的父亲或者乡邻。

崇仁旧梦

三月长雨。我和我的朋友马炜出现在古镇崇仁。那些旧建筑顶上的黑瓦像一张旧网一样,挤进我们的视野。这时候,檐声滴答,三月长雨一直紧随在我们的脚后跟,一不小心溅湿我们略显单薄的衣衫,溅湿崇仁曾经的繁华。

越剧的清音,袅袅响了起来。突然想到,我和马炜,该穿着长衫,那样的话,我们可以沿着卵石铺就的蛋子路,一直走到清朝。

文化站的王榆林老师做了我们的向导,他的办公场地,就在崇仁最具代表性的古建筑玉山公祠。于他而言,崇仁的每一块砖瓦,以及那些粗大木柱子的纹理,都在他的脑子里盘存。我们的眼睛显得慌乱而忙碌,是因为我们存不下许多的信息。这完全是一座被明清建筑占据了的古镇,从玉山公祠到五联台门,从敬承书房到沈家台门、旗杆台门、百鹿台门……一百五十四座古台门,像一个古建筑的军队,在一个镇的东西与南北,安营扎寨。而一条条潮湿而绵长的弄堂里,你会不期而遇一个又一个的古井,睁眼望着一成不变的天空。这样的古井,一共有五十一口。最遥远的,是三国时期的“上方井”。

那些冬暖夏凉的井水,以液体的形式,把整个古老的建筑群打湿。

在崇仁幽深但却寂寥的弄堂里穿行,会发现你走进的是古代。这个季节里,一些绿色的植物,开始在台门屋的天井里疯长,它们仰视着高高的翘檐与雕梁画栋,把那些华美的景象,当作前生曾经做过的一场梦。那样的梦境里,某位小姐的一双纤纤素手,曾经侍弄过它们匀称的枝叶。我无心也无法用狭单调的文字描摹一幅幅的旧日欢颜,以及古旧的群体建筑。在许多的同类文章中,都细致但却八股地描写了种种古建筑。我的目光稍稍抬了一抬,看到的是一幅另一种类型的旧时景象。然后,我们沿着一条隐秘的路线,潜入另一个旧时年份。假定是在民国。

那个年代的镇公所、警察局旧址、邮政代办所、法院、消防局,在这个不大的地方,一应俱全,就像麻雀的五脏。在战乱的年代,因为这儿有一套自己的防御体系,以及种种外因,让这儿成了太平的“小上海”,商业空前繁荣。站在现在已经清冷的老街上,我能听到遥远的嘈杂的声音,像是海市蜃楼般的场景再次隐现。突然觉得,我们都是孤独的,我们的骨头和血液的最深处,在渴望着繁华。王榆林老师说这是药店,这是消防局,这是当铺,这是……我和马炜在旧街巡行,把一座古老的旧镇用脚步无比粗糙地丈量。

我们知道,我们的目光装不下很多,我们只能装下一场电影的容量。而崇仁旧镇,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着的,是百场和千场的旧电影。它可以是一个赶集农人的故事,也可以是一位大家少爷托着鸟笼走过的镜像。雨在黄昏将至的时候,急了起来。雨打瓦片与雨棚的声音,异常清脆与急促。在长长的街巷,只有三把缓慢移动的雨伞,三个在老街上看到崇仁旧时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