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带学生在哈尔滨郊区一座小山上实习,主要内容是找风化石。正值大夏天,同学们怕热,只在山下转悠,不肯上山去找。刘恩兰看到后,一声没吭,只身一人往山上爬。同学们看到五十多岁的老教授在艰难地爬山,都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争先恐后上了山。刘恩兰这才对大家讲:“你们应该考虑到,山下的风化石已经被破坏,山顶上才能找到真正的风化石。不能因为热、累,就不愿意爬山。天热这点小事都不能克服,将来遇到更大的困难如何应付呢?”
刘恩兰生活简朴,不讲衣着,不挑饮食,业余时间她也很少待在宿舍里,大多是和学员们在一起,促膝谈心,嘘寒问暖。有时学员们到宿舍看望她,她会高兴地拿出糖果点心招待大家,她喜欢年轻人,可爱的学员们给她带来了欢乐,她始终像一个老妈妈那样呵护着她的学生们。
第一期学员杨桓、罗超回忆起1956年春刘恩兰带领海军工程系海道测量专业学员外出考察时说:“记得在渤海长山列岛考察自然地理时,她领着我们,不顾生活与行动上的不便,坚持上军舰实习。在军舰的颠簸中,她晕船了,但一登上岛屿,她依然步履矫健,指点着海湾、岛屿,对我们讲解地质的演变、潮汐的涨落。大自然像一本教科书似地由她一页页地展现给我们,在她的身边,我们不可抑制地被她那热爱科学、热爱祖国海洋的不倦精神所感染,决心更加勤奋地学习……”
1957年秋,刘恩兰带领毕业班学员,结合毕业实习,承担了国家下达的测量海岸线地形地貌和沿岸水深的大型科研任务。一上船,海军船长大吃一惊:“怎么上来了一位瘦老太太?”船上没有女宿舍,船长把小会议室腾出来,给刘恩兰搭了张床。
“海上无风三尺浪,在颠簸晃动中和风吹日晒下进行海道测量,这老太太吃得消吗?”
船长和水兵们小声地问哈军工学员。
学员们了解自己的老师,他们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她可是走遍全世界,下过英吉利海峡的刘恩兰博士啊,眼前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
4个月艰苦的船上生活,刘恩兰笑傲东海万顷浪,和学员们度过了难忘的日日夜夜,她指导学生完成了一幅万分之一比例尺的水深测量报告图,填补了国内该领域科学研究的空白。
1959年,刘恩兰又带领学员实地调查从定海到温州的海道,师生共同写出一份详细的勘测报告。
刘恩兰注重社会调查,对底层的劳动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有时也会给自己找来点麻烦。有一次,登陆艇去加油,大家都在沈家门码头等船。刘恩兰一个人溜达到附近的一个小渔村,看到一群渔家妇女在织网,她就过去问长问短,这里有多少人呀?收入怎样呀?那个时候,台湾当局常派特务来沿海捣乱,渔民的警惕性都很高,很快就有人向生产队报告了。生产队干部赶来,反复盘问这个可疑的老太太。刘恩兰被逼得没法,从口袋里掏出黑龙江省政协开的介绍信。生产队干部一下慌了,原来是中央的首长!公社领导也闻讯赶来,把刘恩兰请到公社办公室,一定要向中央来的“刘委员”汇报工作,弄得刘恩兰哭笑不得,幸好同学们找上门来,“船来了,刘教授走吧!”这才帮刘恩兰解了围。
刘恩兰是位进取心很强的老知识分子,政治上要求进步,诚心诚意地跟党走。但是,她对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也常常感到无所适从。
1955年的肃反运动,有人怀疑曾留学美英的刘恩兰教授是西方国家的“间谍”,刘恩兰也察觉到一些政工干部异样的目光。但陈赓院长早有话在先,对老教师的历史问题要慎重。有关部门把刘恩兰的所谓问题汇报到学院党委,刘居英副院长斥责道:“胡说八道!刘恩兰教授在国外是反***的,她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于是,云消雾散,刘恩兰安然无恙。
1957年春,整风运动席卷全国。哈军工的老教师在党委再三动员下,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刘恩兰不甘落后,也对学院的宗派主义提出尖锐批评,她举了一些实例,说明教授会主任没有实权,在教员提升问题上完全由行政领导说了算,她说:“这是一个‘信任’问题,自己想做‘主人’,但别人不信任,没要你做主人,这样,要有‘主人翁态度’就很困难。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军人与非军人,党与非党,都有宗派;自己不是军人,又不是党员,好像是个‘外来货’,因而在别人眼里,自己的意见就好像是不存在一样。”
刘恩兰的发言,引起许多老教师的共鸣。
然而,一个月不到风向突变,整风运动变成反右派运动。刘恩兰很不理解,心情郁悒,在强大的政治形势下,她只能随大流,反右态度不积极,发言也是与其他几个人联名的。好在学院没有打算划她“右派”,她平安无事。
是年夏秋,松花江再发大洪水,哈军工全院投入抗洪救灾中。作为多年研究水文气象的老专家,刘恩兰曾对1956年松花江洪峰问题作过研究,她被黑龙江省防洪总指挥部请去当科学顾问,随时对1957年的洪水形势做出分析,为省市领导出谋划策,老太太的渊博知识和准确判断,令许多人啧啧称奇。
1958年“大跃进”中,刘恩兰生怕自己落后,处处严格要求自己,跟年轻人一样参加各种活动。6月底哈军工学员参加修松花江江堤劳动,她一定要去,谁劝也不行。
学员们只好保护年过半百、眼有残疾的老太太上大堤,偏偏天公不作美,一场倾盆大雨浇下来,全身湿透的刘恩兰仍跟小伙子们一样情绪饱满。
那场极左的老教师交心运动,要求教授们上台演节目,自己批判自己,贬损自己。
海军系编出一个独幕话剧,刘恩兰化了淡妆,演一名思想落后但幡然醒悟的女教授;全院文艺汇演,系里校以上军官和老教师联合演出革命歌曲,站在第一排第一人就是刘恩兰。忠心跟党走,改造自己的思想,这是刘恩兰发自内心的真诚愿望。
1960年暑假前,全院在军人俱乐部召开1959年度先进集体暨积极分子表彰奖励大会,刘恩兰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她领导的教研室被评为先进集体,刘居英副院长向刘恩兰教授颁奖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
是年底,贺龙元帅视察哈军工,在接见全院校级以上干部和老教师时,贺老总特地与刘恩兰握手,交谈。
1960年,一生不改爱国民主理念的基督徒刘恩兰在哈军工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很兴奋,第二天就给她的学生张滢华写信,告诉这个喜讯。
1961年春,中央军委决定海道测量专业停办,这实在出乎刘恩兰的意料,她本想长期在哈军工工作下去。上级拟安排她去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工作,她提出了异议。
12月23日,正在青岛带学生实习的刘恩兰,给系领导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
……海洋水文气象是一门新起的综合性的学科,尚有待浇水施肥,本身的发育就是个问题,搞的人少,认识又不统一,所以困难较多。我既然开始了该学科的工作,可以跟着专业成长而边做边学,不是很好吗?地质学在我国有雄厚的基础,人强马壮,何必让我改行去搞地质?我与地质脱离已久,让我研究“西北干旱地区水文地质和喀斯特地形”的目的是什么,不明确。从海军突然转到沙漠,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方向模糊,无所依从,心中无底,感到空洞。
这些看法可能都是由于不了解上级的意图的结果。在战斗中虽然不懂命令的意义,也应该坚决执行,我应立即去北京,接受命令,开始新的征途。相信党就有力量,有人年在70,才开始学医,我年尚不及60,如果需要改行,应当坚决配合,需要有勇气向新的业务进攻。
这是笔者苦苦寻觅到的刘恩兰生前留下来的唯一一段亲笔文字,我们可以看出她当时的两难心情。一方面,她热爱大海,她以一个杰出科学家的智慧和敏锐的目光,预见到海洋水文气象学科的重要性,果然在十几年以后,海洋与大气界面的研究成了国际上热门的大学科,刘恩兰应该是中国这一新兴学科的开先河者;然而另一方面,她是哈军工的教授,在这座革命的大熔炉中,她在院系领导的帮助下,多年来努力真诚地改造自己,从对党认识不深到自觉地听党的话,服从革命的需要,而且习惯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校原则,这位可尊敬的老教授,始终以一名军人来严格要求自己。
海道测量专业停办后,院党委本来想把她留在学院里,出任教务部副部长之职,后来尊重她的意愿,与国防科委和海军多次协商,最后把她调到海军海道保障部作研究员,刘恩兰对此安排比较满意,她已经离不开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