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恩兰的镇静让四个学生紧张的神经趋于稳定,直到双脚踏上对岸,大家才长舒一口气。
次日,刘恩兰带领大家由汶川奔威州的萝卜寨,侧重考查羌民的居住环境。一天走了五六十里的山路,傍晚到羌民人家借宿,四个学生又累又饿,正想躺下来休息一下,刘恩兰命令道:“写考察日记!”
四个“徒弟”纷纷央求:“吃了饭再写吧!”
“不行!吃过饭天就黑了。”
看到博士“师傅”早已经解开行囊,低头做笔记,四个“徒弟”只好打起精神写考察日记。
大山里果然天黑得快,四个背夫在做饭,主食是一种叫“三吹三打”的白饼,用青稞面拍成饼形,丢在火灰里烤,等闻到饼香,刨出来吹三口气,打三下,就是松软可口的面饼了。
考察组的一师四徒整天在大山里穿行,四个学生从心里敬佩刘恩兰,貌似瘦弱的老大姐,精力特充沛,走路很快,齐耳短发一颠一颠的。
有一天,白永达跟在刘恩兰的身后,说:“刘先生,我饿了,您有没有吃的?”
刘恩兰头也不回:“我背包里有‘三吹三打’,你自己掏吧!”
白永达掏出一块饼吃了,随之就跟老师聊起来:“刘先生,你看这些大山多美啊,可让您在课堂一讲,都只是地壳变化剩下的石头块块了。多煞风景呀!”
刘恩兰笑了:“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嘛!”
看大山那么大,年头那么久远,人这么小,命这么短,白永达多愁善感起来:“刘先生,人生一回,死一回,算怎么一回事?”
刘恩兰被逗乐了:“你既然活了,就好好活着吧!”
白永达想,刘先生是科学家和基督徒,基督教是积极入世的,不像中国旧文人常有“遁世”思想,易于消极颓唐。又问:“刘先生,您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结婚?”
刘恩兰马上反问:“都结婚,那什么人去做学问呢?”
原来如此!白永达听说金陵女大毕业生里像吴贻芳、刘恩兰这样抱独身主义的教育家和科学家还有不少,她们把自己全部献给了事业,成为业绩斐然的女杰。
几天后从萝卜寨下来,考察组又越过岷江,向西走到理番县城。这个贫困县的县长听说来了地质专家,特别摆了一桌当地的风味菜来款待刘恩兰师生一行,这是一个月野外生活中的第一次美餐。席间,县长说此地有水晶矿,请刘博士给勘查一下,刘恩兰同意了。
按照县长提供的线索,刘恩兰带领大家去一条深沟找矿,最后发现水晶矿太薄,没有开采价值。在沟底的一个山寨,羌民安排他们在一个山神庙里过夜,又给他们送来麂子火腿,代替猪腰煮汤,别有风味。
第二天返回县城的途中,大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看到巨大的石块和树木从高山上滚落下来,幸好离得远,没有危及到考察组。刘恩兰借机给学生们上了一堂关于山体滑坡的地质课。在她后来的研究报告中,指出川西北汶川、理番一带因为地质构造的特点,必是地震高发区。2008年5月的汶川大地震证实了刘恩兰当年的论断。
回到县里,刘恩兰决定兵分两路,由她带白永达和另一个女生加上县里安排的三个羌胞向导兼背夫,前往须七天行程的雪山“雪龙包”。
雪龙包海拔四千余米,终年积雪,远离人烟。羌胞说,他们采药、打猎也不曾去那么远,对刘恩兰敢于冒险登雪山,既敬佩又不理解。
出发前,刘恩兰先给学生讲课。她说,这次到地理学上的“雪线”以上去,会越过几个植物带:阔叶林带、针叶林带、灌木林带、草地、苔藓地带、不毛之地、雪原。
这本来是从地球的赤道向北或向南,随纬度上升和气温下降,植物生态依次变化的情况。但登高山,则随着高度上升和温度下降,植物带呈由下至上的垂直分布。
上路的第一天,气温尚高,仍见到零星人家;第二天就进入原始森林,没有人烟了。晚间只能在浅浅的“岩窝”露宿,刘恩兰仍要求学生和她一样边登山边做笔记。
在经过针叶林的时候,地面极滑,那一天,这六个人一共摔了四十八个跟头。有时还从树上落下吸人血的水蛭。第六天傍晚到达苔藓地带,海拔已近四千米,气温很低,雪龙包的皑皑雪峰已清晰可见。在宿营地遇到藏族猎人夫妇,他们带的粮食吃光了,刘恩兰吩咐背夫送他们一些青稞麦粉。
第七天,考察组向雪峰前进,白永达用相机拍下雪龙包的全景。后来,刘恩兰的文章用这张照片作“题头照”,刊登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
除了白永达在一条干沟遇到流沙险情,最后才登顶之外,其余的人在刘恩兰的带领下,选择安全路线,顺利登上雪峰。半小时后,大家下山。刘恩兰不忘找矿,果然在路上发现几条水晶矿脉,厚的大约半尺,已具开采价值。
下山用了三天,到达理番县城后,刘恩兰向县长汇报了找矿的情况。接着西行边地小镇杂谷脑,一边做社会调查,一边做考察总结。
在返回灌县的归途中,“暑期边疆服务团”的师生们与羌胞大联欢,学唱山歌,学跳羌族的土风舞——“锅庄舞”。晚上,师生们和羌族男女相间连成一圈,围着大火堆,边唱边跳。刘恩兰也和年轻人一道,载歌载舞,兴高采烈。
这两个月的川西北考察,是刘恩兰抗战时期多次野外考察中较为顺利的一次。
刘恩兰带领学生外出考察,常常是土匪流窜、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他们自带粮食,挖野菜,架帐篷,露宿山洼,还得时常提防土匪的骚扰。一次,她带着学生们在岷江上游一峡谷考察,正在攀登陡峻的山崖,不小心一脚踩空滑落下去,万分危急。幸好在后边的男学生奋不顾身抓住了她的一只脚,使她脱了险。抗战打鬼子艰苦,做学问、求知识也同样艰苦。刘恩兰以超乎常人的勤奋,孜孜不倦地探索,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写出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学术研究成果。她陆续发表了《中国雨量变率的研究》《四川之天气》《四川盆地之形成及其历史》《中国雨量变化》《河西走廊经济发展中的地理条件》《川西之高山聚落》等论文,成为中国地理学界最着名的女科学家。
五、等待黎明
1945年6月26日,包括中共领袖董必武在内的中国代表团赴美国旧金山出席联合国制宪会议,签署《联合国宪章》。代表团里唯一的女士就是吴贻芳校长,吴校长个人的声誉和金陵女大的知名度更是远播国内外。
不到两个月,八年抗战胜利了。刘恩兰随金陵女大师生复员,返回南京。1946年,刘恩兰以金陵女大知名教授的身份,应美国学术机构和几所大学的邀请,赴美讲学。她那渊博的学识、严谨的治学态度,受到美国学者的钦佩和赞赏,被誉为“大地之娇女”。中国时局严重,内战在即,美国友人以优厚的物质生活待遇劝她定居美国。
刘恩兰婉言谢绝,她说:“我们国家虽穷,但我是中国人,我不能忘了祖国。”
有一次,她赶往华盛顿大学演讲,不幸被一辆汽车撞倒,昏迷过去。有幸被人送到里斯福医院抢救。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身受重伤,身上连着几根插管,同时输液、输血、吸氧……经美国医生的精心治疗,刘恩兰基本康复,但留下了后遗症,咀嚼困难,消化能力大减;特别是眼睛受损,视力下降,从此看书要借助于放大镜。
在美国养伤一段时间后,刘恩兰回国,继续她在金陵女大地理系的教学工作。尽管报考地理系的学生寥寥无几,刘恩兰依然一丝不苟,为培养学生煞费苦心。据1946年考取地理系的学生白秀珍回忆,1947年夏,刘恩兰让白秀珍与另一同学到江宁县淳化镇做一个月的野外实习,她打印一份英文的调查提纲扔给白秀珍就不管了。两个学生暗地里埋怨刘老师,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根据刘老师那个粗线条的提纲,开动脑筋,自己拟定详细的调查计划和日程。后来,她们才悟出,刘老师是为了培养她们独立工作能力才故意撒手不管的。在实习接近尾声的时候,刘恩兰带白秀珍等两个学生到较远的一处谷地调查。那天,天公不作美,一场暴雨浇下来,师生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山谷也变成了浑浊的大河。刘恩兰随手折了一根小树枝作拐杖,用它试探激流的深浅,以防发生意外。两个学生见刘老师沉着冷静,也放下心来,闷声不响地跟着刘恩兰往回走。
白秀珍家庭困难,为了帮助她完成学业,刘恩兰让她做自己的助教,课前帮助取大地图,挂地图,写黑板,学校每个月给白秀珍几块大洋,解决了零用钱。此外,又给助学金和奖学金,免除学杂费,使白秀珍得以安心读书,以优秀成绩从金陵女大毕业。
1948年底,淮海战役正酣,家在上海的白秀珍回家度寒假,担心沪宁线中断,不知道能否如期返校。刘恩兰为白秀珍写了一封介绍信给在沪的金陵女大校友,一旦白秀珍无法回金陵女大,可去南屏女中当地理老师。
白秀珍终生都感念恩师刘先生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
1949年初,刘恩兰的一个学生被国民党军警抓走了。上课的时候,她发现那个学生没有来,问清缘由后,她气愤地说:“为什么要抓这个小姑娘!”
对国民党政府完全失望的刘恩兰静心等待黎明的时刻,老校长吴贻芳是她的榜样,尽管宋美龄出面劝说,吴贻芳坚决不去台湾。
建国初期,刘恩兰怀着建设新中国的满腔热情,积极投身到科学和教育事业中。
南京市政府进行妓女登记,刘恩兰让她的学生和社会系的学生一起,协助政府作调查。学生们在夫子庙一带走街串巷,帮助众多风尘女子跳出火坑。在社会工作中,学生们受到锻炼和教育。
1950年,为了商讨中国科学院的组建工作,周恩来总理邀请许多知名科学家来北京开会,其中包括刘恩兰。在一次筹委会会议上,刘恩兰快人快语,直言不讳地批评了筹备工作中的拖拉推诿现象。她的坦荡直率给周恩来留下深刻印象。会议结束的时候,周总理特地走过来,与刘恩兰握手,赞许地说:“恩兰先生,您的意见很好,我十分欣赏您的直率性格,建设新中国需要这样的性格。”
后来,周总理又两次接见她,聆讯她的意见。传说有一次,应周总理之邀的刘恩兰只身来到新华门政务院正门,卫兵不认识她,以为这个农村老太太脑袋有毛病,轰她快走,刘恩兰也不多解释,回头就走,幸好总理的秘书及时打来询问电话,吓得卫兵赶快去追赶,这才把倔老太太请进中南海。
1951年9月,中国教育界“院系调整”后,刘恩兰从原金陵女子大学奉调吉林省会长春市,在东北师范大学地理系任系主任。第一次到东北,她把弟弟的两个女儿带在身边,与她生活在一起。同时安排侄女们在师大附中就读,像慈母一样关心晚辈的成长。学校为她配的助教是北师大毕业的李振泉,2012年秋,由李振泉之子、深圳大学地理系教授李沛然博士陪同,我到东北师范大学地理系拜访了陈才教授,82岁的陈教授回忆起刘恩兰当年的工作情况:“当时她开出两门课——气象和经济地理。刘先生学问大,她特别注意培养年轻助教,深受师生的爱戴。到1952年,她领导的地理系已经拥有层次分明、结构合理、学科较为齐全的师资队伍。这一年,她被评定为二级教授。”
据她当年的学生,中国科学院长春地理所李文程研究员回忆,刘恩兰治学严谨,给学生上课,因为个儿矮,板书只能写在黑板的下半部分。她很注重野外调查,带他们跑野外时一马当先,一丝不苟,她的渊博知识让学生们听得着了迷。
1954年秋,刘恩兰要调走了,东北师范大学地理系的师生恋恋不舍。可刘老师拿的是高教部的调令啊。刘恩兰与她的学生们依依惜别,告别了长春市,来到哈尔滨那个神秘的103部队。
六、走进哈军工
是年9月,刘恩兰奉调军事工程学院海军工程系,任自然地理教授、海道测量教授会主任,从此,大海大洋成为她主要的研究对象。1959年5月,教授会改称教研室,在陈赓院长签署的任免命令中她被任命为海道测量教研室主任,后来又出任海军工程系教育副主任。
不管谁见了刘恩兰教授,第一反应是,这分明是个农村老太太嘛。刘恩兰的外表实在太普通了,一身蓝色的布衣服,清汤挂面式的短发,戴一副普通塑胶框眼镜,和乡村小学教员没有什么两样,在哈军工这个讲究军容风纪的大学里,显得格外突出。
有一次,刘恩兰到学院门诊部看病,医生以为她是谁家的老保姆,爱答不理,态度怠慢。这件事被反映到学院领导那里,李懋之副院长专门在大会上批评了医院,并作了自我批评,认为学院在执行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上存在漏洞。
然而谁能知道这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身上竟蕴藏着火山一样的能量,她的头上戴着几顶足以让国人感到骄傲的桂冠。
刘恩兰是哈军工女教师中资历和学位最高的人,虽然身为国内外有声望的老一辈科学家,可她从不以名教授自居,反而认为自己缺乏军事知识,便挤时间认真学习战术课程。她像一个渴望求学的小学生,跟学员们一起听战术课,再根据海军战术要求改写自己的讲义。教学中需要数学的微积分知识,她年轻的时候学过,现在再捡起来重新学习。她给学生答疑,无论什么时候找她,她都会热心接待你,一个问题她会从多方面讲解,直到你完全理解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