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科学家史册里,刘恩兰绝对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自然地理女博士,第一位实地考察北美及欧亚大陆社会、地理和自然环境的女科学家,是中国现代地球科学特别是海洋地理学的创始者之一。遗憾的是,她本人没有为自己辉煌的人生留下回忆文字,而史学界对其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也毫无研究,不仅历史档案和翔实史料一片空白,甚至连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片都无处可寻。为这样一位科学家立传,笔者面临难以逾越的困难,在多年搜寻只字片语和采访知情人的基础上,只能写出如下描述她人生几个片段的小传。
一、聪颖的乡下女孩
清末的山东省登州文会馆是美国传教士办的教会学校,因为办学有方,培养出很多人才而名噪一时。在狂热的义和团运动中该校遭到拳民的破坏,1904年,登州文会馆南迁潍县,与英国教会办的广德书院合并,成立广文大学,是山东省最早的大学。
安丘人刘光照毕业于登州文会馆后,在广文大学任教,后来他在安丘创办了德育中学,以及女子小学,成为安丘一带有名的民间教育家。
1904年4月,春风将群山染上斑驳的绿色,刘光照妻子在安丘老家石山子村产下一女婴,孩子瘦小羸弱,哭声从茅屋里传出来。祖父忙打听是男是女,一听说儿媳生了个丫头片子,立时阴沉着脸,盘腿坐在炕上一声不吭。
刘光照是位博学多识、思想新潮的读书人,自然对老父亲重男轻女的陈腐思想不以为然,他为女儿取名恩兰,决心让女儿接受最好的启蒙教育。
小恩兰两岁时,患了一场大病。祖父嫌弃女孩子,唠唠叨叨吩咐儿媳妇,用不着费心思照护,听天由命吧。刘恩兰病好了,身体也强健起来。小恩兰懂事以后,得知这段往事,深受刺激,从此心中萌生妇女要自立自强,长大要为妇女争口气的思想。
为了让女儿摆脱老家贫瘠的山沟和爷爷的白眼,尽早接受教育,刘光照便把恩兰带在身边。在广文大学授课之余常常将女儿抱在膝上,教她识字,读书,学英语,背唐诗宋词,有时还会给女儿讲些八仙过海、哪吒闹海等神话故事。小恩兰瞪大双眼,幼小的心灵上产生了对大海的迷恋。父亲很快就发现,女儿一教就会,聪颖过人,且有强烈的求知欲,刘光照确信女儿将来定能成大器。
1919年,刘光照把15岁的刘恩兰送到南京考学。一个穿着朴素、满口山东话的乡下小姑娘,从来不曾按部就班上过学堂,敢去报考南京有名的汇文女子中学,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高中二年级的插班生,让城里富庶人家的小姐们刮目相看。
刘恩兰仅用一年半的时光,就读完了高中三年的全部课程。毕业之后,她想学医,考取了北京协和女子大学。但是该校规定,新生必须先读两年预科,方能升入本科。刘恩兰觉得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转而考入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南京金陵女子大学。
1925年,刘恩兰在金陵女子大学毕业时,刚满21岁。为了赡养多病的父亲,资助弟妹们上学,她不得不放弃继续深造学习医学的打算。一个初出茅庐的女青年,开始在金陵女大附中登台任教。不久,她又因为品学兼优被聘为附中教导主任。
二、留学美国和考察北美西欧
金陵女大校方规定,执教6年的教员,便可申请去美国留学。刘恩兰是女大教员中的佼佼者,颇得吴贻芳校长的青睐,1929年,学校送她到美国克拉克大学留学。当这个体型瘦弱的黄皮肤姑娘一出现在马萨诸塞州克拉克大学的校园里,立时成为这所小型贵族学校师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中国姑娘刘恩兰始终高昂着头,在白人的海洋里保持着东方人的尊严。
刘恩兰挑选了自然地理专业,师从曾是竺可桢导师的布鲁京斯教授。从此,巍巍的高山、滔滔的江河、茫茫的原野、浩瀚的海洋、万里长空中变幻莫测的气象,都成为她的研究对象。她如饥似渴地攻读学业,其吃苦耐劳、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其深刻的感悟力和惊人的记忆力,赢得了导师和白人同学的一致好评。在异国他乡,刘恩兰经过三年刻苦攻读,写成长达400页的论文,1931年她以优异成绩获得了硕士学位。
从克拉克大学毕业后,刘恩兰又到芝加哥大学深造半年。临离校时,校方问她要什么礼物。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不从太平洋直接返回中国,要求途经北美,游历欧洲,作科学考察。校方惊讶不已,最后欣然出资,答应了这一令人赞叹的请求。
刘恩兰与女友结伴,由美国到达加拿大的魁北克,然后横渡大西洋,经地中海入法国,开始她的欧洲大陆科学考察。离开法国后,依次是比利时、卢森堡、德国、荷兰,渡北海到挪威、瑞典。一次在挪威考察冰川,她和女友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分析,这时山上突然发生崩塌,巨大的石块顺着陡峭的山坡直冲下来。然而,她们竟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群正在剪修树枝的当地妇女,见此情景,便齐声向她们呐喊。
她们被喊声惊动,这才发现大祸自天而降,两人急闪身躲避,巨石擦身而过,吓出一身冷汗。事隔半个世纪之后,刘恩兰还深情地感激说:“是善良的挪威妇女救了我们!”
离开北欧,刘恩兰再东渡波罗的海到波兰,最后横穿苏联全境,入边陲小镇满洲里回到祖国。
一个27岁的中国山东姑娘,不畏艰难险阻,跋山涉水,创造了这一后人难以企及的地理考察记录,表现了一个地理学家为科学献身的大无畏精神,她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环球考察北美及欧亚社会地理、自然环境、风土人情的女地理学家。
1933年回国后,刘恩兰和同事们一起,在金陵女子大学创办了地理系,她担任了第一届系主任,亲自为学生讲授地理、地质和气象课程。她参加了着名教育家蔡元培创建的中国科学社,并同着名气象学家竺可桢一起创建中国地理学会、中国气象学会。
三、西迁武汉与留学英国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中国的全面抗战开始。不久,上海“八·一三”战事爆发,战火直逼南京,金陵女大决定西迁。刘恩兰的学生张滢华正在苏州家里度暑假,学校去信建议她去上海沪江大学借读。张滢华同时收到刘恩兰老师的信,信里说,上海是孤岛,怎么能学地理?赶快回南京,同我一起去武汉,借读华中大学。
八月底,张滢华赶回人心惶惶的南京,在等待船票的一个多星期里,刘恩兰带着她日夜不停地整理地理系的书籍、地图、仪器,装箱运往武汉。
金陵女大为刘恩兰师生买到两张三等船票,卧铺却只有一张。炎夏夜晚,两人在一张铺上合睡,又挤又热,刘恩兰怕张滢华睡不好,自己蜷缩在铺边沿上。张滢华一觉醒来,实在不忍心,就悄悄起来,跑到甲板上。不一会刘恩兰醒来,吃了一惊,四处寻找她的学生,见到张滢华,一通责备,可句句话都饱含着痛爱之情。在西去武汉的途中,张滢华第一次享受到母爱。
随着逃难的人潮,刘恩兰和张滢华到了武昌,找到在华中大学借读的金陵女大师生,她们借仁济医院的一座小楼当宿舍。虽然是战乱年月,刘恩兰教风依旧,除了上课,还要带学生做野外实习,考察地形,查看河流,观察生态。有时,她会站在田间,仔细判断棉花和小麦的长势。每天晚上都叫张滢华到她的办公室里温书,九点左右,她拿出一角钱,让张滢华出去买两块面饼吃,回来继续看书做功课。熄灯时一起回宿舍。休息日,同学在宿舍里打桥牌,也去请刘恩兰,想不到刘老师牌艺很高,能和同学们玩到一处。
在武汉的半年时间里,刘恩兰经常向美国报刊投稿,揭露日本侵略军的暴行,呼吁国际社会援助中国。在她的指导下,学生们也积极投稿,张滢华的短文《一个中国女大学生向美国社会呼吁》在美国报纸上发表了。她们把所得的稿费积攒下来,汇给武汉市后援救济机构。
1937年底,刘恩兰收到英国牛津大学的复函,要给她一笔可观的奖学金去攻读博士学位。金陵女大的师生都为刘恩兰高兴,吴贻芳校长也支持刘恩兰出国深造。刘恩兰并不忙于整装成行,她还惦记在上海“孤岛”学习的学生们,几经辗转,她到了日伪控制下的上海,辅导在沪江大学借读的两个学生做毕业论文。
1938年春,在欧洲战云密布的时候,刘恩兰漂洋过海进入英国最古老的牛津大学圣希尔达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在泰晤士河畔的牛津城,人们常看见一位衣着朴素、不施粉黛的中国女学者的匆匆身影,了解她的人都投来敬佩的目光。刘恩兰几乎每天都待在实验室里作研究,一日三餐就靠水加面包凑合着过,她的刻苦几近自虐。这次留学仅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她就学完导师指定的课程,并撰写了题为《中国农业气象》的博士论文,1941年,她获得地理学博士学位。这位山乡的女儿,成了中国自然地理科学领域的第一位女博士,是年她已经37岁了,依然孑然一身,心无旁骛地埋头于教育和科研事业之中。
在德国战机狂轰滥炸英伦三岛之前,她在英国军方的支持下,曾乘小型潜艇考察海流湍急、水下地形异常复杂的英吉利海峡,取得大量科学资料,为后来英国海军战胜***德国海军贡献了一份力量。刘恩兰也因此在国际地学界奠定了其海洋地理学和海道测量专家的地位。
金陵女大于1938年秋西迁至成都,与山东的齐鲁大学、北京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华西医科大学汇合于成都华西坝。高校云集,人才辈出,在此氛围中,金陵女大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校际之间的学术文化交流非常活跃,坝子上的社团活动和抗日救亡活动频繁进行。吴贻芳校长一方面从事着繁重的社会活动,一方面忙于为五大学校募集发展资金,始终奋斗在金陵女大战时西迁建校的第一线,恪尽职守,做出表率。
远在英国的刘恩兰日夜怀念着与日寇浴血奋战的祖国人民,在***德国横扫欧洲大陆,准备进攻决不臣服的英国的时候,她不顾归途中德国潜艇袭击客轮的危险,经美国返回中国,回到成都华西坝的母校,继续担任金陵女大地理系的系主任。她一边教学,一边还参加救亡工作。在日寇轰炸贵阳之后,刘恩兰参加了红十字会,积极参与抢救难童等社会活动。
四、川西北考察
2011年9月,笔者在上海看望八十五岁高龄的上海大学朱文曼教授,她是我在中科院工作时的老师。朱老师毕业于金陵女大教育系,在校期间见过刘恩兰教授。从1919年到1951年,历史上金陵女大共毕业学生999人,被世人誉为“999朵玫瑰”,朱老师就是金陵女大的一朵玫瑰。说起我想写刘恩兰小传,朱老师极为赞成,她介绍我看一本书《望九琐忆》,说那上面有刘恩兰的一段故事。我回到深圳,还没有来得及去书城寻找这本书,朱老师就把她的那本给我寄来了。
白永达先生所着《望九琐忆》一书里,果然有一节(“羌区步行三千里”)谈到刘恩兰,这段回忆实在太珍贵了,我急急阅读,70年前的刘恩兰从书里走出来……1942年夏天,华西坝校园里的各个大学组织了“暑期边疆服务团”,去川西岷江流域汶川、理番(现称理县)等羌族聚居的高山大川区域考察、服务旅行。服务团下属六个调查组,其中地质组的组长是从英国回国不久的刘恩兰博士,组员是四个学生:两个金陵女大的女生,两个金陵大学的男生,北方小伙子白永达是其一。
七月初,全团乘卡车到达灌县,做好上高原的各种准备后,徒步向汶川县进发。
年近四十的刘恩兰和学生一样,打着绑腿,脚穿草鞋,步子轻快,瘦小的身躯里有用不尽的能量。
到了汶川县城后,地质组与大部队分开。为了在羌族聚居的深山里行动和食宿方便,刘恩兰先要带着她的四个学生和四个当背夫的羌胞,去拜访羌人的头领,一位姓索的土司。
到索土司衙门要过一条几十米宽的山涧,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溜索”,羌胞做了示范后,刘恩兰和学生们依次从竹索溜到对岸,当了一次有惊无险的“空中飞人”。
从索土司衙门回汶川再转威州的路可就难走了。要过百十米宽的岷江,唯一通道是一条竹索桥,偏巧这座桥正在修理,桥板全部撤下,只剩下八根光溜溜的竹索了。
天色已晚,对岸汶川在望,灯火闪烁,而此岸没有人家,无处过夜,按原路返回吧,几十里的山路夜间难行且危险。羌胞背夫说,只有一个办法,踩竹索过江:抓住齐胸高的一根,脚踩最边上的一根,横步慢慢走过去,他们有这样的经验。
大家都沉默了,看着刘恩兰。刘恩兰望着竹索在心里掂量,九个人加上行李,有一千多斤重,待换的竹索能不能承受得了?人在震颤不止的竹索上迈步,犹如马戏团走钢丝的演员,一旦失手就要落水丧命……她转身仔细询问羌胞背夫,了解每一个细节,这才问两个女孩子:“你们敢不敢过?”
两个女生胆子蛮大,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过了。”
刘恩兰看看白永达和他的同学,两个小伙子有女生比着,不敢说“不”字。刘恩兰又强调大家该注意的事项,这才下达命令:“过!”
两个羌胞在前面开路,做出示范,然后是白永达,两个女生把刘恩兰夹在中间,最后是另一男生和两个羌胞。
九个人在竹索上缓慢移动,行至大江中流,脚下惊涛如雷,激流飞奔。白永达低头看一眼岷江,立时感到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后面传来刘恩兰的喊声:“不要低头,要平视!手要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