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星期天,学员们会结伴外出,唐铎就搬张凳子,守在学员们必经的楼道口,要求每个人自我检查军容风纪,看军服是否平整,帽子是否端正,帽徽、纽扣、皮鞋擦得亮不亮,衬衫的领口、袖口是否整洁,甚至头发的长度是否合理,合格的就放行,不合格的赶回宿舍整理好了才能出门。一段时间以后,空军系的学员军容整洁,作风严谨,在大院里出了名。
1955年以后,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对中国党内斗争历史不甚了了的唐铎,常感到难于理解,内心处于矛盾和困惑中。但他谨慎小心,努力跟着潮流走。对于办军校,他本来就有丰富的经验,1956年在哈军工的第一次党代会上,他就提出取消不符合学生实际情况、空耗年轻人一年光阴的预科,但他的远见卓识,不被采纳。1957年“反右”运动,他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教员和学生响应党中央的整风号召,提了几句意见,就打成右派?那时他已经不再担任系党委书记了,政治运动的事他不能干预,只能暗自叹息。1958年反教条主义,唐铎如坠五里云雾中,他是从苏联回来的,开始最高层说,哈军工要一切向苏联学习,他在系里自然经常讲苏军的现代化和正规化,现在又颠倒过来,说这些都是教条主义,他忙不迭地检讨自己,连要求学生用冷水洗脸以增强感冒抵抗力也成了自己的错误。
唐铎坦诚正直,与人为善,平易近人。1958年春夏之交的四级干部会议,猛批炮兵工程系主任赵唯刚,他内心凄凄,会上不得不批,但能体谅一个与自己经历相同的老同志的处境,便主动去找赵唯刚谈心,交换意见,希望帮助赵唯刚过关。他在大会上说:“我觉得自己的水平低,跟不上会议的发展。”这是唐铎的心里话。
1960年以后,中苏两党关系急剧恶化,在全党全军“反修防修”的政治大环境下,凡有苏联背景的中国高级干部都不免受到牵连而不予信任,妻子是苏联人的唐铎已经感到阵阵冷风朝自己吹来。唐铎夫妇多次向党组织表示,坚决拥护党中央的路线,“反修防修”,和苏联方面包括亲友断绝往来。1962年,苏联驻哈尔滨市总领事馆要求唐娃柳返回苏联,否则就撤销她的苏联国籍。唐娃柳一口回绝。然而,唐铎夫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1963年底,在一次军委会议上,林彪面无表情问了一句:“那个,唐铎呀,还在军工吗?”高居党中央副主席的国防部长正炙手可热,他的这句话就足够了。
1964年3月21日,国防科委第109次办公会议上主要讨论哈军工的问题,哈军工政委谢有法中将和院长刘居英少将列席参加。这次会议决定事项中的第四点是“唐铎同志调辽宁大学,命令已下,请学院即办手续”。
开完会,谢有法和刘居英回到学院,找唐铎谈话,代表党委通知唐铎转业的决定。
唐铎的军旅生涯戛然而止,在哈军工11年,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办大学的唐铎,承受难以名状的精神打击,被迫脱下军装,告别他挚爱的空军。然而他冷静地面对命运的急转弯,严格遵守保密规定,不惊动任何人。上级要求唐铎在一周内做好搬家的准备,唐铎表示一切听从党的安排。唐铎做好一切搬家的准备,他本打算悄然离开哈军工,但怎么可能呢?李懋之、李开湘、黄景文等院系领导,还有空军系众多领导和师生们,都到火车站欢送唐铎一家人,大家依依惜别,不少女同志陪着唐娃柳流泪,火车一开,许多人哭出了声。
六、铁窗里的铁汉
转业到辽宁大学的唐铎,出任副校长、校党委常委,主管全校体育工作。唐铎有宽广的胸怀,几乎看不到他情绪上有任何波动,家还没有安排停当就马上投入新的工作中。他对周围的人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大学,要按照党的教育方针培养教育学生,使他们成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合格人才,所以要搞好学校的体育工作。”经过调查研究,唐铎向辽宁大学领导建议:学校要加强体育设施的建设,为学生锻炼身体提供一些方便条件,首先要修建一个游泳池。
然而学校经费十分紧张,难以支持,唐铎提出靠全校师生员工参加义务劳动的办法修建游泳池,于是在他的倡议下,辽大游泳池破土动工了。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狂飙从天而降,个别领导主张停工,但唐铎极力坚持,游泳池的施工没有中断。他经常到现场指导,把工地当成他的办公室,从工程设计到上下水施工他都亲自考察指导,经过一年多的建设,辽大游泳池终于建成了。但唐铎高兴不起来,他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乱成一锅粥的“文化大革命”,他有不祥的预感,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乱世里,罪恶的黑手必将向他伸过来。他对老伴娃柳和两个儿子交代说:“也许他们会把我抓起来,但你们要相信,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一旦我有那一天,你们决不能寻短见。”
1968年11月,康生在北京接见辽宁大学两派红卫兵代表时,煽动说:“你们辽大是五毒俱全,唐铎就是苏修大特务嘛……”那天康生刚说完,沈阳这边马上行动。半夜三更,红卫兵荷枪实弹来抄家,他们打碎门窗闯进来。唐家只有两个老人,维佳哥俩住校不在家。唐铎还能沉住气,可把唐娃柳吓晕了,立时大小便失禁,从此落下病根,一有惊吓就得跑厕所。
“搜!”红卫兵大叫大喊,“大特务的罪证一个别漏下!”他们注意到唐家从哈军工搬家包装用的破烂木头箱,第二天,辽大的高音喇叭就广播上了:“重大喜讯!我们抓到大特务了,他家有成木箱的钱……”
辽宁的“四人帮”爪牙下令公安机关正式逮捕唐铎,老英雄锒铛下狱。身陷囹圄的唐铎对强权暴政嗤之以鼻,坚信真理必能战胜邪恶,坦然自若地面对铁窗冤狱。无论怎样逼供,他没有说过一句违心的话。7年间他被转了3所监狱,一个人被关在不透风的斗室里,水泥地上是条烂草垫,一条脏臭的薄被子,24小时都有强光照着。专案人员竟时常对老人家动刑。
尽管身处险境,命悬一线,唐铎却始终坚持锻炼身体,他知道只有锻炼好身体,才能等到恢复名誉、重新工作的那一天。每天放风时,他坚持跑步、做操,毫不马虎。
后来有一个好心看守人员告诉唐铎,现在外面正盛行做甩手操,唐铎闻之欣然,从此坚持早、中、晚各做一次甩手操。开始时吃不消,膀子又酸又痛,逐渐适应了,百次、千次、万次,后来唐老对次子唐瓦加说:“我咬着牙,拼命甩,甩呀甩,甩手是监狱里能做的最有效的运动。”唐铎甩了9个月手,专案提审员吃惊地发现,这个老头子耳朵不聋了,看书也不用戴眼镜了,真是一条压不垮的钢铁汉。
在漫漫的长夜里,唐铎音信皆无,生死未卜。小儿子瓦加下乡插队了,被驱赶到一间半小屋的唐娃柳与大儿子相依为命。维佳走在街上,常有人点点戳戳,认识他的同学甚至高呼:“打倒苏修!”“打倒特务的狗崽子!”造反派多次威逼老太太,要赶她回苏联,唐娃柳反击道:“我是中国人,我老伴还让你们关着呢,我要等他回家,我哪儿也不去!”家里没有钱,唐娃柳找出唐铎的旧衣服,让大儿子送寄卖店换点钱。
后来衣服也换不回钱了,老太太急了,让大儿子代笔,她给辽宁省的一把手陈锡联写信,她说:“不给出路不是党的政策。”这封信起了作用,“文革”权贵们开恩了,批给唐娃柳母子俩每月生活费20元!
后人可能难以想象,“文革”中,乌克兰老太太唐娃柳顶住何等精神压力,克服何等艰难困苦,坚强地生活下来。
1974年底,出狱后的唐铎继续接受审查,他被安排到辽大物理系资料室当杂工。
在小青年的吆喝下,老人家什么活都肯干,扫地、打水、整理资料都抢在前面。正赶上学校开运动会,唐铎报名参加了职工团体操比赛,为了参赛,他每天早上都做几遍广播体操,还让孩子们看看动作做得对不对。比赛那天,他身穿白上衣,蓝裤子,和年轻人一样跑步进入场地,面对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文革”新贵们,唐铎一招一式都做得非常认真,在场观众由衷敬佩老英雄的坦荡与认真。那次广播体操比赛,物理系被评为第一名,这荣誉里面包含着属于唐铎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1978年,唐铎冤案被彻底平反了,恢复了名誉,出任辽宁大学党委副书记、副校长。
在全国大规模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时候,唐铎负责辽大的平反冤假错案工作,每天都有人去找他,谈冤情,递材料,老人家废寝忘食,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处理大小案件。他叮嘱老伴说,中午我休息的时候,如果有人来找我,一定要叫醒我,人家有冤情才来找我呢。
唐铎也十分关心哈军工老战友和老部下的平反情况。1979年11月,他千里迢迢赶到长沙,参加原空军工程系马明德等六教授平反昭雪大会,沉痛悼念“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老战友们。
他仍然主管全校的体育工作,运动会上,他任总裁判,穿上裁判员服装,戴上小白帽,精神矍铄地健步走在裁判员队伍的最前面,接受大会的检阅。老英雄宝刀不老,博得了全场观众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七、“飞将军”的晚年
1980年1月,唐铎当选为政协辽宁省第四届委员会副主席。此时的唐铎已是两鬓银霜的古稀老人,风霜历尽志难磨,他仍以“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精神,把全部心血倾注在辽大年轻大学生的身上,为祖国的四化建设献力献策。他的毅力丝毫不减,晚年还自学英文,说是要跟上时代;每天仍坚持长跑,下雨天打着伞跑,在辽大传为美谈。
由于年事已高,1982年以后唐铎不再担任省政协副主席和辽大的领导职务,作为忠诚的革命老战士,他依然壮心不已,关心国内外大事。
1983年9月,国防科技大学举行哈军工——国防科大成立30周年校庆,唐铎应邀赴会,他特地偕夫人唐娃柳、大儿子维佳来到湘江之滨。校庆结束,他一定要回老家益阳看看尚健在的一位老姐姐。自大革命时代离开家乡,有近60年没回故里省亲,作为远方游子,他要了却压在心头上的这桩夙愿。益阳县像过节一样欢迎老红军、老英雄的归来,乡亲们盛情接待令他们引为骄傲的飞将军,数百名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
年纪大点的亲戚告诉唐铎,老母亲在世的时候,一看到天上有飞机,就高兴地对乡亲们说:“那是我家伢子开的!”沉浸在浓浓亲情中的唐铎回忆起童年往事,心情激动不已。过度的兴奋和劳累,使他感到头晕眼花,双腿发沉。或许他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必须弥补一下人生的歉疚?总之,他拜祭了生他养他的那片红土地之后,心满意足地携家人返回沈阳市了。
是年11月,唐铎抱病参加传达贯彻十二届二中全会精神的省委扩大会议,在揭批“四人帮”及其在辽宁省党羽的发言中,由于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突发脑溢血倒在会场上。老人的生命力相当顽强,他的生命又延续了十天,但医生回天乏力,终告不治,11月20日晚11时30分,中国历史上杰出的长空英雄与世长辞,走完了他80年光辉的人生道路。
唐铎的葬礼十分隆重,除中央领导送来花圈外,辽宁省政要和苏联驻华使馆武官等参加了葬礼。刘居英、徐立行、李开湘、张子明、张梅等哈军工老战友以及来自全国100多名哈军工学子赶到沈阳,与唐铎将军告别。
碧空万里颂忠魂,青史永垂飞将军。
2004年8月,89岁的唐娃柳在沈阳病逝。这位卓越的乌克兰女性,在中国生活了51年。她与唐铎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唐铎夫妇的忠贞爱情故事感天动地。
现在,唐铎将军的长子唐维佳定居沈阳,次子唐瓦加定居美国,孙子留学爱尔兰后在欧洲工作。
参考文献
[1]陈梦青:《海外归来的中国将帅》,国防大学出版社。
[2]邓雪华:《唐铎》,益阳人才网。
[3]王伯益:《忆唐铎副校长》,辽宁大学网。
[4]杨昂岳:《唐铎将军的传奇人生》,哈军工-国防科大网,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