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美十二载
晚清宣统元年即公元1909年12月25日,一个下大雪的日子,周明降生在苏北泰州湾周庄的一户地主大家庭里。父亲年轻时乡试中举,在西风东渐、社会动荡的清末曾东渡日本留过学,属于向往变法维新的新派知识分子。周明在富裕的书香门第长大,备受宠爱,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性格内向,聪颖过人,从小学到中学,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封建大家庭,即使放假也不常回家。学校就成为他的避风港,学习则成为他的精神依托。少年时代他就下决心自己闯出一条路,早日脱离这个大家庭。1929年,他从扬州高中毕业后,学校免试保送他入中央大学,父亲建议他学自然科学,这正是他的志趣所在,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
大学的功课对他来说比较轻松,他不喜欢交际,大量的时间用来博览群书,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
然而周明太不注意自己本来就十分单薄的身体,1931年秋,他两次咯血,肺结核折磨着他,两次住院后又休学一年,眼看学业难以为继,他不免心灰意冷。还是父母给了他重新振作的勇气,老父亲在交大附近的小旅馆住下,天天熬中药给儿子喝,精心照料,终于使周明渡过难关,顺利完成了学业。
1935年仲夏的一天,夕阳西沉,江水泛光,汽笛长鸣,一百多名中国留学生靠在船舷上向送行的亲人挥手告别。这些兴奋的学子中就有清瘦而英俊的周明,他在交大当了一年的助教,终于获得留美的机会。留学生中有他的交大同学和挚友,前额特别宽大、双目炯炯有神的钱学森。
周明先在密歇根大学攻读结构工程研究生,一年就获得结构工程硕士学位。第二年他又转到伊利诺依大学,1938年获理论与应用力学硕士。周明的导师布鲁克是位正直的荷兰籍教授,他劝说急于回国参加抗战的周明,“你要是在这里学成了,你就代表着科学,你对自己祖国的作用就更大了!”
他接受了布鲁克教授的邀请,返回风景秀丽的大学城安娜堡,进入深褐色的密歇根大学应用力学系大楼。在布鲁克教授的指导下,他于1940年完成《薄壳结构分析》的博士论文,获应用力学博士学位,并留任密歇根大学工学院航空工程系讲师兼研究员。
深秋的安娜堡,落叶给大地铺起一层软软的金黄色地毯,小松鼠在丛林里自由地跳跃嬉戏。此刻有两个年轻人正在林间小路漫步,男的是一身西装,仪表文雅,谈吐轻柔的周明,女的是一身中式旗袍,齐耳短发,文静清秀的叶惠兰。他们在同学们的撮合下,由相识到熟悉,经过两年的相处,深深相爱了。
“惠兰,钱学森来信了,他说冯·卡门教授同意邀请我去加州理工学院古根海姆航空实验室工作,做客座研究员,你说,我去不去呢?”
叶惠兰没有马上回答,她低着头,用脚尖踩着金灿灿的落叶。叶惠兰是广东台山人,1936年毕业于燕京大学,1938年获留美奖学金到密歇根州立大学学习,两年后获巴巴奖学金,转到周明所在的密歇根国立大学生化系学习。叶惠兰这个娇小单薄的侨乡之女,竟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在美国学习期间,只有整个学期各门成绩全优的学生才能获得学校奖励的一把“金钥匙”,而叶惠兰竟得过七把。她理解周明的追求,暑假时他为自己设计了一架小飞机而欢喜若狂。如果周明不去加州,他们在密大的地位和生活都将不断提高,但不免会很快结婚,那样,双方的学业必将受到影响。科学救国是留学生们最朴素的爱国情感,不能因为儿女柔肠而耽误了人生抱负。
“你去吧!”叶惠兰终于开了口,没有多少牵肠挂肚的惜别情话,外表温和的叶惠兰,内心的刚强不让须眉。1942年因严重的左肾脓肿,不得不接受肾切除手术,她只是平静地给周明打了个电话,就由同学代签字,自己坦然地走向手术室。
就这样,他们暂时分开了。周明踏上漫长的旅途,来到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
钱学森开车接回周明,两个人负笈海外不觉过了七八年,年轻小伙子变成了中年人,岁月如梭,人生易老,老同学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
在加州理工学院,周明结识了一大批中国同学,如卢嘉锡、袁家骝、林家翘、郭永怀、钱伟长、胡宁等,这些才子们在几十年后,都成为闻名于世的大科学家。
钱学森的导师冯·卡门教授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世界级的科学大师,他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旋涡尾流理论,科学界称为“冯·卡门旋涡”。此时,冯·卡门正和钱学森合作,进行火箭与航空技术的课题研究。每个星期三的晚上,钱学森都开车带着周明、郭永怀、钱伟长等同学去卡门教授家开学术沙龙,他们倾听过爱因斯坦、索思·韦尔等科学巨匠的高谈阔论,大大开阔了科学视野,这是中国留学生获益最多、特别开心的一段时间。
一有空闲,这些海外游子就坐在一起,遥念故乡,谈论抗战,谈论延安,谈论苏联,谈论共产党。他们对共产党不是十分了解,但依稀中有点黑夜中亮起一盏明灯的感觉,中国的希望或许就在他们的身上。
1942年夏天,周明和几个同学一起,到美国大型飞机制造企业——道格拉斯飞机厂工作,担任应用力学工程师。他为自己能间接地参加中美共同的抗日战争而心生慰藉。不久,他因优异的工作业绩和认真苦干的表现,被工厂任命为高级工程师,而且一干就是五年。
1945年二战结束,日本投降,消息传来,周明和美国同事们高兴得发狂,苦难的祖国终于从日寇的铁蹄下解脱出来了。他与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院任研究员的叶惠兰商量:先成家,然后回国,用我们的双手和一点知识,建设我们热爱的祖国。
早在1940年,周明获得博士学位之后,美国联邦调查局就盯上他了,1946年,他的论文在巴黎第六次国际力学会议上发表并受到好评之后,他的名字就进入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档案。这一切,周明自然都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他只是感到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务对他不肯加入美国国籍之事不放心,他们光顾周明的寓所,见面时不免甜言蜜语:“周博士,您怎么还不加入美国籍呀?难道您对在美国的工作和生活还不够满意吗?这么漂亮的汽车和公寓,哪个国家比得过呀?”
1947年初,周明下班回到寓所,发现书籍和生活物品零乱地散落地上,箱子也被打开翻过,这种侮辱性的抄家搜查,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他下定回国的决心,正好叶惠兰接到上海江湾国防医学院的聘约,他们俩商量好,2月中旬结婚,然后以新婚夫妇探亲名义申请回国。
简单的婚礼是由善良的老房东夫妇主持的,新婚燕尔,夫妇俩却没有度蜜月的兴致,老房东的内弟帮助买好了船票,他们慎言谨行,办好离美的手续,紧张地准备行装和逐一向友人告别,然后避开人们的注意,取道旧金山回国。
初夏的旧金山海湾,白浪滚滚,海风劲吹。“麦基号”客轮正徐徐穿过橘红色的金门大桥,向深蓝色的太平洋驶去。甲板上,周明和叶惠兰紧紧依偎着,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阔别祖国十二载,等待他们的前途是好是坏?
二、在武汉大学
刚回到上海,周明夫妇心情舒畅,还心存一点“参加战后建设”的想法,然而,待他们知道内战正酣,难民遍地,才深感前景暗淡。叶惠兰陪周明去南京资源委员会,见到以绘制地图而闻名于世的翁文灏先生之后,他的心就彻底凉了。这位国民政府的大员唉声叹气地抱怨:“民穷财尽,百业凋敝,哪里还需要像周先生这样的高级人才?”后来,资源委员会给周明在台湾安排了工作,为他所回绝;航空委员会又在南昌为他安排工作,他也谢绝了。恰好有在武汉大学任教的老友来信,约他去武汉大学当教授,周明决定去武汉当教书匠。1947年8月,他再次与叶惠兰依依惜别,只身登船,溯江西去,在林木葱郁的珞珈山下重拾教鞭,讲授工程力学。第二年,叶惠兰离开上海国防医学院,到武大与周明团聚。
国民党败逃前两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社会混乱,民不聊生。原本洁身自好的大学教授们都在为生计发愁,一发薪水,就得赶快去兑换银元,或换回煤、米、油、盐,否则那些纸币将一文不值。周明一个学期攒下的薪金,刚够一张去上海的飞机票,第二个学期则连半张飞机票也买不上了,只好把结婚戒指卖掉。
1948年底,周明的弟弟周明玛驾驶运输机来到武汉,把五妹也带来了。抗战时期,周明玛从西南联大考取国民党空军,曾到美国受训,在美国期间与大哥周明见过一面。这次执行军务,特地来找大哥。
心情沉重的周明玛对大哥说:“战局危殆,政府快不行了,如果大哥嫂想离开大陆,我可以送你们去台湾。”
周明摇摇头,严肃地劝诫弟弟说:“你不要再跟着蒋介石走了,现在的局势还看不明白吗?人心所向啊。你不如退下来,搞你的地质专业,不是挺好吗?”
周明玛叹道:“太晚了,妻小已经被送到台湾了,我不能不去了。”
周家兄弟就此分别,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
1949年春天,解放军陈兵江北,剑指武汉三镇,“小诸葛”白崇禧做困兽犹斗,武汉的社会动荡不安。武汉大学师生组织起来,开展群众性的护校活动,周明积极参加,整天和年轻人待在一起。
5月16日,解放军四野部队进入武汉,周明和武大师生一起,走上街头,欢迎解放军进城。他那多年都紧绷着的双颊露出难得的笑容。解放了,不久大女儿又呱呱落地,真是双喜临门哩!
1951年,他带领学生到衡阳搞毕业设计,这是一个军队的储油容器项目。一到工地,看到解放军官兵和工人热火朝天地铺设管道,周明心里高兴,他带着图纸,在工地巡视,发现了一个管道接口不对,就大声对施工者说:“你不能这样接,要用锁扣,要锁住,听明白了吗?”
那人抬头看着他,笑着说:“好,好!”连忙拿出锁扣把管道接口锁死,上紧了螺丝。
周明不放心,喊那人上来,叮嘱道:“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如果一个锁扣没有锁好,以后漏油怎么办?”
那人虚心地应道:“下次我一定注意!”
这时跑过来一个战士,向那人报告说:“报告团长,一营完成任务,这边要不要支援?”
“好!把一营调过来,专门检查全线的管道接口,没有加锁扣的一定要加上锁扣锁死!”
战士得令跑开,周明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卷着裤腿、满脸冒汗的中年汉子是这里最高首长——团长。
团长很客气:“您是我们的专家吧,我们听您的!”
周明不好意思起来:“我不知道你是团长哟,你当团长也和战士一样干活?”
团长说:“我在家就是庄稼汉,现在革命成功了,要建设咱们自己的国家,干起活儿来心里可高兴呢!”
周明第一次与解放军干部当面交谈,他明白了共产党为什么得到老百姓的拥护。
周明受到武汉大学的重用,多次代表武大出席全国性的专业会议;同时参与武汉长江大桥及荆江分洪工程的设计讨论会、新建武汉造船厂选址会议等国家大型工程建设的研讨会议。
新社会让周明耳目一新,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三、北上哈尔滨
1952年9月,周明在参加哈工大召开的全国高校学习苏联教学经验会议返回武汉大学不久,哈军工筹委会委员周祖同教授拿着周总理签署的调令来找他。
周明和周祖同一见如故,他看着这位身穿军装,精神抖擞的“学者干部”,有了几分新奇感。
“哦,哈尔滨是个漂亮的大都市呢。”夏天去过哈尔滨开会的周明对它印象颇佳,他慢悠悠地和周祖同聊着:“这所新大学有航空系吗?”
“有的!”周祖同如数家珍:“这所大学可能包括目前中国所有最新的军事科技呢,我看你在美国所学的专业,都可在军工学院大展拳脚呢!”
“好,好!”周明点点头,“我还要和爱人说说,要准备一下吧!”
夜深了,叶惠兰仔细地看着周明拿回来的调令,这可是周总理亲自签发的呀。
周明俯身看看熟睡的一双小女儿,思忖着说:“现在全国高校处于调整之中,钱伟长邀我去清华大学,中山大学的老同学请我南下广州。现在军工学院又派周祖同先生三顾茅庐,诚恳相邀,我考虑再三,既然国防建设需要我,周总理都发了话,我还是去哈尔滨吧。虽然我对军事工程不感兴趣,还是服从吧,实在不行,我再回来,只是,只是,我一走,你和孩子……”
叶惠兰是个遇事不慌的人,丈夫的事业,她从来都愿意让路,尽管她自己也是高水准的生物化学专家,她的专业对新中国十分重要。
“你就去东北吧!”叶惠兰沉静地说:“听周总理的。孩子我带着,你别挂心上。”
1952年12月21日,周明和湖南大学的李宓教授,同车抵京,住在总参招待所。两天后,从哈尔滨来北京开会的陈赓和张衍特地来看望他们。陈赓一身旧的棉军衣,笑容可掬地向他伸出手来……
四、雪夜谈心
初到哈尔滨,正是隆冬季节,首先是严寒的气候让周明不适应,其次是食堂的伙食也让他不习惯,多年来吃夫人烧的菜,那可是清淡爽口的粤菜呀。尽管如此,性格内敛的周明始终保持着平静和矜持的学者风度,当有的教授嘴无遮拦地提意见时,他总是紧抿着嘴沉默地听着,很少去议论他人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