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名将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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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红烛之歌——记造船与海洋工程专家顾懋祥院士(2)

反右运动开始后,全国“左”风劲吹。在哈军工,陈赓院长倡导的尊师重道之风日渐衰微,顾懋祥对一波高过一波的政治运动很不理解,又顾虑到自己的出身和复杂的经历,所以他沉默寡言,少说为佳,被科里党支部认定是“走只专不红的资本主义道路”,政治态度排队为“中中”。在大整高级知识分子的“交心运动”中,党支部又紧盯顾懋祥不放。没办法,顾懋祥尽力给自己上纲加码,他前后交出了内心思想问题119条,公开张贴出来。例如:“美国一个普通公民可以痛骂总统,在社会主义国家就不成”;“过去的政治运动是侮辱知识分子,因此大有‘士可杀而不可辱’之感”等等。尽管他对“左派”们的咄咄逼人十分反感,心境苦涩,彷徨失落;但他仍一如既往地热爱社会主义祖国和他的事业,坚信跟着共产党走没有错。当时大多数高级知识分子能在政治运动中忍辱负重、不惜自贬自责、啐面自干,盖出自他们心中这一不变的信念。

四、呼兰河畔1958年初秋,顾懋祥总算过了交心运动这一大关,他暂时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地投入服务于海军的技术革命之中。

8月初,鱼雷快艇安装艏水翼的试验问题成为一大科研难题,哈尔滨旁边没有大海啊。

没有高速试验水池就没法取得数据,顾懋祥为此郁郁不乐,他向系主任黄景文和系政委邓易非汇报道:“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黄景文问:“你有没有初步解决办法?”

顾懋祥说:“我们全科同志讨论过,看来要到松花江上去找了。”

邓易非说:“那就赶快去找,天很快就要变冷了。”

翌日清早,顾懋祥背起背包,带着十多个小伙子出发了。他们沿着松花江北岸往东走,到了呼兰河的入江口,大家已累得直喘粗气。休息的时候,顾懋祥穿过灌木丛,在两江交汇的河滩上看了半天,他对大家说:“松花江水流太急,江面又宽,恐怕难以找到合适的河床,我看咱们往北,沿着呼兰河去找吧。”

大家跟着顾懋祥,眼睛不时瞅着河面,小分队在沟坎纵横、荆棘丛生的河岸上又跋涉了四个多小时。接近傍晚,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呼兰河,河水泛着橘红色的涟漪,畅快地向南流去。

顾懋祥突然停住了,他观察半天,问大家:“你们看这一段河床怎么样?”实验室主任江云说:“挺直,水流也比较缓慢。”

顾懋祥敞着怀,用衣角擦了一把汗水说:“我看这段河床比较理想,大约有七八百米吧?大家再仔细考察一下。”

试验场总算找到了,但对住在哪儿,大家各有主意。辩论了半天,最后还是得听顾主任的意见。为了试验不受干扰,他们选了江心的一个沙洲,那上面长满荆条、沙柳和蒿草,是个无人荒岛。

顾懋祥放下背包,对大家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儿露营了,马上向家里发报,明天送帐篷和给养,试验船也同时开过来。”看见岸边有个窝棚,他让实验员傅汝斌去看看有没有老乡。

小傅回来后说:“有几个老乡,说是深翻地的,他们说这个地方叫鸭子圈。”

顾懋祥笑道:“好呀!今晚上咱们去逮野鸭子,吃一餐烤鸭!”

科研小分队涉水登上荒岛,只见几只野鸡惊叫着飞出草丛。顾懋祥和大家抡起镰刀、铁锹,有说有笑地平整土地,安营扎寨。晚上,大家拢起一堆篝火,借以驱赶蚊虫和寒气。走了一天的路,年轻人裹着军毯“呼呼”睡去,老顾哪里睡得着,他躺在野地里仰望满天的繁星,思考着明天的试验工作。呼兰河哗啦啦的流水声伴他度过荒岛上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系里的试验船开到荒岛边,三个帐篷也架起来了,试验工作终于可以敲起开台锣鼓。

8月份的北满,昼夜温差很大。大家睡帐篷、打地铺,夜里常冻醒过来;最可怕的是蚊子成群,没早没夜地跟着人叮咬。家里的给养有时来得晚,没菜吃,顾懋祥就领着大家找一段水浅的小河岔,弄干了水摸鱼。大家忙完了试验,还要分头去打柴割草,烧火做饭。一群男子汉,能做出什么花样来?缺盐少油的,大家常吃夹生饭。后来从老乡那儿买了点土豆,工作中饿了时,就烤个土豆吃,冷得不行时就喝口老白干。

一个月后,副院长刘居英到荒岛上检查工作,深为顾懋祥小分队的艰苦奋斗精神所感动,他回学院后给小分队派来一个炊事员和六个警卫战士。

虽然顾懋祥比大家年长,吃苦的活儿却总是抢在先,他那饱满的精神状态和知难而进的工作态度感染着年轻教员和实验人员。由于在天然河道里没有拖曳动力,如用快艇拖动试验艇模型,就会干扰水面,影响实验效果。顾懋祥思考了几个昼夜,提出用双水翼艇在飞航中带动试验艇模型,并在拖船上安装动力仪横杆进行测量的试验方案,巧妙地解决了动力和水面干扰等难题,而且还顺利测量出模型在静水、逆浪及顺浪情况下的各种运动与阻力数据,他们的试验获得圆满的结果。顾懋祥所提出的顺浪与逆浪下水翼改角变化的理论应用于海军鱼雷快艇的改装一次成功,提高航速5节之多。

顾懋祥带领一群年轻人在荒岛上过了几个月鲁滨逊式的艰苦生活,完成了新中国海军建设上一个重要的科研课题,为海军舰艇改装做出了贡献。

9月10日上午9时半,刘居英、张衍以及海军系主任黄景文等人陪同在哈军工视察工作的国防部长彭德怀来到呼兰河鸭子圈。早已得到通知的顾懋祥带领科研小分队等在河边。彭德怀走下游艇,向顾懋祥他们走去,说:“辛苦了!”他握着顾懋祥的手,一边还礼,一边大声问候:“同志们辛苦了!”

小分队的同志们排好队,齐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彭德怀先在荒岛上巡视一会儿,频频点头,对刘居英说:“同志们很艰苦呀!”然后到帐篷边上席地而坐,听顾懋祥介绍水翼艇的试验情况。他不时插上几句问话,力求把顾懋祥讲的技术问题弄懂;他特别问到水翼艇上需要多少人,希望把艇员再减少。

“我先看看你们的船模试验。”听完顾懋祥的介绍,彭德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向水翼艇走去。实验员傅汝斌扶着彭德怀乘上一只大一点的水翼艇,等彭总坐好后,傅汝斌驾驶着这条水翼艇以最低速慢慢向实验河面驶去。刘居英坐在另一条小一点的水翼艇上,由实验室主任江云驾驶紧随其后。

傅汝斌驾艇绕了两圈儿,让彭德怀看表演。彭德怀和蔼地说:“小同志,咱们把船停在这里吧!”傅汝斌把锚抛下,彭德怀坐在艇上继续观看船模表演。表演结束,彭德怀和傅汝斌聊起天来。

“你叫什么名字?”

“傅汝斌。”

彭德怀笑得像个孩子:“你叫‘俘虏兵’?”

“嘿嘿嘿!”傅汝斌憋不住,也跟着彭总憨憨地笑起来,一颗绷紧的心马上松弛下来,元帅和士兵之间的鸿沟立刻消失了。

彭德怀和傅汝斌有说有笑地回到帐篷,他对顾懋祥说:“不错,水翼艇很快,可以在海上打游击,以小打大,很适合我国的战略方针。你们这种不怕吃苦、忘我工作的精神很好!希望大家在紧张的劳动中还应该注意适当的休息,要劳逸很好地结合起来。”

他突然问顾懋祥:“你是党员吗?”

顾懋祥脸一红,“还不是呢,正在积极争取。”

“嗯,”彭德怀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的科研项目很重要,搞科学研究不要怕失败,从失败到成功是客观规律,只有不怕失败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下一步你们还有什么新的打算?”

“水翼艇实验结束后,我们还要实验一种能浮在水面上的船,可以叫它气浮船或气垫船,主要为登陆作战设计。彭总下午回去的时候能在松花江大桥下看到原理船模。”

“好,好,你们大胆地创造发明吧!国家需要你们,但注意,一定要保密。”

刘居英插话说:“彭总,是不是给同志们讲几句?”

彭德怀点点头,钻进帐篷,坐在铺板上,大家都围坐在他的身边,他看傅汝斌坐在帐篷门口,就笑着招招手说:“你这个‘俘虏兵’进来,里边坐,里边坐!”大家哄堂大笑,帐篷里的气氛温馨而活跃。彭德怀讲了国际国内形势,鼓励大家要奋发图强,早日拿出科研成果来,并再一次叮嘱要注意劳逸结合,秋天气温下降,别感冒得病。

彭德怀离开荒岛前又走到小窝棚里,和深翻地的农民拉家常。顾懋祥要介绍下一个演示,也随着黄景文上了另一条游艇。两条游艇起锚开动,彭德怀从窗口探出头来,向站在艇边的小分队同志们挥手道别。

时过中午,小艇上准备了面包香肠,大家吃罢简单的午餐,彭德怀和刘居英、张衍谈起顾懋祥来。当他知道顾懋祥是留美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一直表现很好的时候,就说:“像顾懋祥主任这样的同志是我们党和国家的财富啊,要好好培养他,早日发展他参加党。”

返院的途中,游艇在松花江桥附近的江面上停了一个小时,观看33号艇的试验,这就是刚才顾懋祥说的气垫船。顾主任是这个科研项目的组长,具体负责项目工作的是副组长恽良教员——一位生于江苏常州的漂亮小伙子,刚26岁,毕业于大连工学院。

彭德怀一行人下了游艇,恽良带着试验人员迎候在气垫船前。黄景文让顾懋祥介绍一下设计思想,顾懋祥说:“还是让恽良教员介绍吧!”

恽良满脸涨红,刚要推辞,顾懋祥贴耳小声鼓励道:“彭总喜欢年轻人,你大胆讲!”恽良这才向彭总详细介绍起气垫船的原理和试验情况。

开始表演了,第一次机器没有调好,恽良急得满头大汗。

彭德怀歪着头看着恽良调试机器,安慰道:“别着急,慢慢来!”

机器很快调整好,只听“轰”的一声,这只两吨重的自航船模在松花江上开动了,加速后船身从水面浮起,最后越滩登陆成功。彭德怀看得出神,称赞道:“这对今后解放台湾,克服登陆作战的困难意义重大啊,是个好家伙哟!”

彭德怀慈祥地握着恽良的手,上下看了一阵,鼓励道:“小伙子,好好干!把这个大家伙弄得更快些!”

当晚霞把江天涂成火焰般通红一片的时候,两条游艇回到了哈尔滨。彭德怀和游艇驾驶员们握手道谢,这才缓缓走下游艇上了岸,他没有马上上车,回转身抬头眺望着滚滚东去的松花江,表情肃穆,似在沉思。他怎么会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松花江了。

五、碧海飞舟

彭德怀到呼兰河畔视察科研工作,给顾懋祥以莫大的鼓舞,他把彭总说的话仔细端正地记在笔记本里,珍藏在家里,为了遵守保密规定,他甚至没有向在预科当语文教员的李宗善提起。

冬天到了,冰封的松花江不能再充当试验场了,而气垫船的研制和海试是急迫的重点项目,正处于攻关阶段,得去找大海啊!顾懋祥带领他的科研分队移师旅顺口,住进俯瞰大海的黄金山海军招待所。

旅顺海军基地司令员刘华清与哈军工有着特殊感情,他大力支持顾懋祥的工作。

有了可依托的国防工厂,有了基地的生活保障,顾懋祥情绪高昂,带领大家全身心地投入试验。他是个工作狂,大到科研规划、试验计划、技术难点攻关、同基地及工厂的协调,小到内务卫生、伙食好坏、“劳卫制”锻炼等,他都要亲力亲为。

每天一早,顾懋祥带领大家出操,长跑1500米。好睡懒觉的年轻人不好意思了,最后,大家的“劳卫制”体能测验全部达标。吃过早饭,他和大家一道,身穿工作服,走三里小路,翻过一座小山坡,来到海边试验现场,随即按照各自的分工开始干起来。

顾懋祥总是和工人、技术人员泡在一起,满身满脸的油污,直到夕阳沉入海平面才收工。晚上,劳累一天的年轻人早已进入梦乡,他还在灯下伏案到夜深,有时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靠着椅子睡着了,半个小时后惊醒过来,继续工作。

顾懋祥还要兼顾系里的教学工作,每次回哈尔滨,总是忙到开车前一小时才匆匆收拾行装赶到旅顺火车站。有一次,离开车只剩20分钟,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飞车赶路,刚跳上火车,火车就开动了。他的争分夺秒真是到了家。

气垫船选用的是航空发动机和空气螺旋桨,螺旋桨一旦转起来,就很危险。顾懋祥总是抢挑重担,有一次陆地试验,要有一人爬进艇底去测量升力风扇下各点的压力,因为升力风扇高速旋转时有200匹马力,风压、流量、流速都相当大,人在这种环境下会不会窒息?会不会压破耳膜?谁也吃不准。顾懋祥要自己先爬进去打头阵,可是他的个子太高,无法施展,不得不让一位矮个毕业班学员爬进去。顾懋祥再三叮嘱,又用一根绳索一头系在学员的手腕上,一头系在他的腿上,一旦有情况,顾懋祥马上就会感知,可以立即叫机械师停车。由于计划周密,最终顺利完成了测试任务。

冬去春来,气垫船试验艇由陆上试验走向海上试验,试验的危险性增大了。每次海试前开会讨论时,顾懋祥都要坚持随艇出航,以便应急处理可能的险情。大家与他再三争执,费尽口舌才能把他阻止住。有一次,试验艇出了旅顺口向灯塔方向驶去,在浮起加速的过程中,风高浪急,艇首突然调转180度,试验艇几乎要倾覆。顾懋祥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观察艇上不禁“啊”了一声,摔倒在甲板上,相机也脱了手。一切平静后,他才长舒一口气。事后他说:“当时我真的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心已经和试验艇溶在一起,存亡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