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里的顾懋祥也会给大家带来笑声。有一次,李宗善因为买不到肥皂,就把几块黄绿色的洗发膏包好,让女儿送去。收到家里的东西,顾懋祥很高兴,对周围的难友说:“绿豆糕来了,快尝尝!”他取出洗发膏就咬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全室难友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顾懋祥为了解决晚上打鼾影响大家的问题,就做个小试验,他在双唇间放个竹笔套,用橡皮膏贴牢。谁知半夜里看守来查夜,一见顾懋祥的怪模样,吓得吹起了警报哨子,惊动了整个牛棚。顾懋祥被揪出来审问:你为什么要自杀?顾懋祥不语,专案人员越是逼问,他越是憋不住笑。这一夜,全体难友像看了一场喜剧,开心得很。
1969年,为了开“九大”,北京一个红头文件下来,哈军工五百多个专案匆匆结案,牛棚里的“牛鬼蛇神”们统统“解放”回家。4月,顾懋祥回到筒子楼那破烂不堪的新家,沙发没有了,双人床锯开,搭个折叠床,成箱的书籍无处摆,都摞在走廊和厕所边。他环顾新家,只有苦笑。人平安回来了,李宗善和女儿高兴得流泪。一年多的囚徒生活改变了顾懋祥迟睡、开夜车的习惯,他彷徨空闲了一阵。可是不久,邻居发现老顾在深夜围着他那些视为家珍的书箱转,不时搬动一下,寻找他要的书,他家的灯又亮到午夜。有时,他在狭窄的过道里低头踱步,思考问题;有时,他在家里做水动力学小实验。李宗善理解老伴,他要把浪费的时间再抢回来。一天,邻居一个小女孩跑进来找女儿玩儿,看到埋头看书的顾懋祥,偏着头问道:“你是好人吗?”顾懋祥笑了:“你说呢?”“是好人!”“为什么?”“因为,你本来就是好人嘛!”
是年冬,顾懋祥和一群教员被派到五常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学校要在这里筹建五七干校,让这一群“臭老九”来打前站,“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令所有人都钦佩的是,顾懋祥似乎把当了“美国特嫌”的那段生活全忘了,他从无抱怨,神态平静,宽容大度,精神饱满,任何苦难都无法使他屈服。他带领大家盖简易住房,打桩、架屋顶、用柳条编成篱笆再抹泥做墙……一切都做得熟练而有条不紊,连在一旁看热闹的老乡们都啧啧称奇。顾懋祥的人格魅力把哈军工的教员们团结在一起,去应对那个荒诞年代的艰难日子。
七、从哈船院到702所
1970年3月,国防科委调研组进驻哈军工大院,拉开哈军工被肢解的帷幕,经过几年的折腾,大院里一派大厦将倾的混乱景象。海军工程系划归六机部,传说可能要往武汉搬迁,院里人心惶惶。顾懋祥没有工作可干,无奈中当起“逍遥派”,可心里沉甸甸的,他总在思虑着:世界各国科技迅猛发展,而我们却在荒废岁月,中国与世界的水平差距越拉越大,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顾懋祥成了外文书店的常客,宿舍里的夜车大王。生活在群众之中,出了房门就能与人说话,他在聊天中介绍自己读过的书,想到的学术问题,他的大脑一刻也不停息。
1971年冬,六机部派林毅将军到哈尔滨船舶工程学院任院长,林毅慧眼识英才,他请顾懋祥出山,担任训练部副部长。驻校工宣队反对,他们说:“‘教授治校’不是批判过了吗?”最后,林毅为首的领导小组坚持重用顾懋祥。
在左风横吹的年代,顾懋祥的路上荆棘丛生。要给新生开课,既要使老教师重振旗鼓,又必须迅速培养新的师资队伍。正好周总理有指示:64、65两届留校大学生必须回炉补课。在林毅院长的支持下,顾懋祥积极着手回炉学习班的开课事宜。然而,“文革”的倒行逆施让许多教师心有余悸,不愿意登讲台。顾懋祥串门走访,促膝恳谈,仍没有人愿打头阵。他考虑再三,决定自己带头,开出最困难的高等数学课。对他来说,这并非易事,为了备课,他熬红了眼。
顾懋祥一炮打响,64、65级学员的学习积极性空前高涨,观望的老教师也纷纷跟进,哈船院的回炉补课红红火火。顾懋祥又承担起英语课教学,可坐几百人的大教室里座无虚席。
1975年底那场“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满脑子极左思想的人摇唇鼓舌,攻击回炉补课是哈船院“回潮”典型。面对阵阵冷风斜雨,顾懋祥微微一笑,充满自信地说:“回炉补课没有错!没有知识你们今后怎么当教师啊?”
多年来从事耐波性理论研究的顾懋祥紧紧跟踪国际的前沿水平,他联合戴遗山、王太舒两教授顶着压力推进研究工作。哈船院成立后,自动减摇鳍研制组得以恢复。
顾懋祥激情不减当年,和年轻人去旅顺,奔汕头,在军舰上安装调试。渤海的风、南海的浪,陪伴他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终于开发出14种型号的减摇鳍,完成海军舰艇的列装,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国家科技进步奖等多种奖励。
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覆灭后,顾懋祥迎来科学的春天,他被任命为哈船院领导小组成员。1977年10月,中国造船工业代表团首访日本,顾懋祥是代表团成员之一。这是他自1950年回国后第一次走出国门,以此为契机,他把哈船院引领到国际学术舞台上。
随着改革开放形势的发展,国家需要顾懋祥挑起更重的担子,当时中国在船舶力学中船总调顾懋祥出任无锡702所所长,要想实现带领702所走向科研最前沿的目标,必须要有一个领航者,顾懋祥堪当大任。
哈船院真是舍不得放走顾懋祥,许多知己、同伴和学生都想跟随他们的“老顾”南下无锡。最后,顾懋祥只身一人,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工作生活了27年的哈军工大院。
顾懋祥在702所任所长、名誉所长、博士生导师前后共17年,这是他科研生涯的又一座高峰。不论在第一线还是退居二线,他都为中国的造船事业、海洋工程特别是海洋平台的发展不遗余力。他主持了国家重大科研项目近百项,在国内外权威刊物和国际学术会议上发表重要论文40余篇。他的研究成果不仅直接被应用于我国海上石油工业的发展中,而且不少成果在相关领域被国际船舶界权威广泛认可,为国际海洋开发做出了重要贡献。在他的带领下,702所的海洋工程研究实力在全国走在了前列,顾懋祥因此也被称为我国海洋工程浮式系统研究领域的奠基人。
顾懋祥惜才如命,甘当人梯;诲人不倦,奖掖后人。且不用说他在哈军工教书育人,桃李芬芳;到702所后,建立了国内船舶流体力学和船舶结构力学第一个博士点,发现和培养出众多青年俊才。在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人得到他无私的帮助。
顾懋祥在国内外享有盛誉,1985年,在第四届国际数学船舶流体力学会议上,他率先提出了由波群诱导的长波理论。当时公认,他的理论在国际上处于领先地位。
1995年5月,顾懋祥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顾懋祥爱好各种运动,年过花甲还在所里参加长跑,经常和研究生在太湖游泳。
他不生病、不吃药,吃得下、睡得着,身体真是棒极了。他喜欢跳舞,在国际会议上的优美舞姿曾为刻板的中国学者争回了不少面子。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健康活泼、乐观豁达、精力充沛的人竟会让癌症偷袭?
1990年5月,例行体检时发现顾懋祥患右肾癌。那时他正对人工神经网络为主的计算智能研究着了迷,手术后,他在病床上也手不释卷。
他把疾病置之脑后,国内外的学术交流活动填满了他的生活日程表。1994年冬,他偶感吞咽不适,耽搁了几个月才确诊为又一新癌症——食道癌。真是雪上加霜,晴天霹雳。一台胸科大手术顺利完成后,他的研究生们怕累坏了师母李宗善,争先恐后来病房陪床。顾懋祥在深深的师生情谊里与疾病抗争,冷静地思考病后的新生活。然而,他最后竟是被一次意外的感冒击倒。
1996年5月21日上午9时40分,在同心永爱的妻子李宗善和他的一位博士生的守护下,顾懋祥平静安详地走了。
笔者读过多篇纪念顾懋祥院士的文章,其中国防科大原校长张良起将军《怀念老友顾懋祥》一文是这样结尾的:“人各有所长,也不可能没有不足之处,但要是能像懋祥那样在工作上一贯忠于所事,在对待同志上一以厚道贯之,我认为他就会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参考文献
[1]康伯霖主编:《他还活着——顾懋祥院士纪念集》,《中国造船》编辑部,200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