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法兰西学院的华人艺术家:朱德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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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杭州艺专(1)

1.当今最好的老师

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成立于1928年,前身为国立西湖艺术院,是时任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构大学院院长的蔡元培先生倡导下,由留法归来的、先后担任过北平美术专科学校校长、国民政府全国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的林风眠主持。

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成立之时,蔡元培在开学典礼上特别谈道:“自然美不能完全满足人的爱美欲望,所以必定要于自然外有人造美。艺术是创造美的,实现美的。西湖既然有自然美,必定要再加上人造美,所以大学院在此地设立艺术院。”虽然经费有限,但是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舍租的却是西湖中心景区地段,风景异常幽静。

校长林风眠曾先后赴法国、德国研修绘画艺术,认为“艺人之眼光当不能以国门为止境”。作为全国最年轻的大学校长(二十八岁)的林风眠,当时竭力要把这所艺术最高学府办成培养未来大艺术家的摇篮,以推行新艺术运动的基地。

1935年,朱德群踏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当时中国有四所艺术专科学校,各自设定的绘画专业课程大相径庭。有的是专学国画,譬如由李可染主持的徐州艺专。刘海粟任校长的上海艺专和严志开校长的北平艺专,则将国画和西画分成两个系,每个学生只能任选其一。唯独由学贯中西的林风眠任校长的杭州艺专,只设笼统的绘画系,虽然主要在学西画,但是同时必修中国水墨画,双管齐下。

当时中国美术界根本谈不上什么艺术思想,有的只是派系纷争。林风眠任北平艺专时,曾想聘用具有革新精神的齐白石先生来校任教,却遭到国画教授们的拒绝:“如果他从前门进校,我们就从后门离校。”

这样的现实令林风眠痛心疾首,在他看来艺术家最大的天职就是创造,无所谓派别,也无所谓中西,无论中国画还是西洋画,完全可以交互使用彼此的手法,不必也不该画途自禁。“我们假如要把颓废的国画为了适应社会意识的需要而另辟新途径,则研究国画者不宜忽视西画的贡献;同时,我们假如又要把油画脱离西洋的陈式而成为足以代表民族精神的新艺术,那么研究西画者亦不宜忽视千百年来国画的成绩。”

杭州艺专学制六年,前三年系预科,以素描为重点,先画两年石膏,再画一年模特儿。预科主要是为培养学生坚实的基本功,考核成绩合格升入本科后,才正式学习油画。

除了素描,学生们还学习水墨画、水彩画、艺术史、艺术史、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学和一门外语。学校开设英语和法语,由于大家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前往世界艺术中心巴黎深造,所以大部分学生都选择修法语,朱德群也不例外。

林校长既要求学生进行扎实的基础训练,也鼓励他们自由地探索各种形式的绘画语言,广泛地接触前卫的艺术流派和美学思想。杭州艺专的图书馆里不仅有古今中外各种名著,还订有许多外国杂志和画册,学生们可以随意借阅。艺术陈列馆展示有大量艺术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作品,各种风格流派的绘画作品应有尽有。印象派、野兽派成为许多人久谈不倦的话题。莫奈、塞尚、凡高等不为一般人知晓的名字常挂在学生们的嘴边,而毕加索、马蒂斯的画风受到普遍的推崇。

重技也不轻道。学生接受严格的专业训练之外,林校长还竭力主张学生们要多读书,不光要读文学名著,还要读哲学、历史书籍。他认为,仅有高超的绘画技巧是不够的,还须有丰厚的文化知识充实心灵,增进艺术的感受力,以便能够在表现对象气韵生动的同时,求得情感与理智间的平衡。

这一切令初入校门的朱德群大开眼界,既兴奋好奇又跃跃欲试。

当时高等学校每学期的学费只要三四块银元,可是杭州艺专的学费高出五六倍,要二十块银元。穷人家的孩子入不了门。学校条件非常好,不说校舍坐落的西湖美景,就是学生宿舍都特好,两人一间,窗明几净,房中还有个特制的大长条桌,专供学生课余在宿舍练习画画;寝室兼画室。同时林校长提倡到大自然中去面对活生生的对象进行写生。为了方便学生写生,学校还特意建立一个小小的动物园,养有鹭鸶、白鹤、羊、鹿等多种动物。

朱德群每天早晨在鸟语花香中醒来,他带着对这个新环境的欣喜,不是马上起床,而是伸出左手,摸到放在床旁边凳子上的砚台,握住徽墨,开始蘸水磨墨。“我的左手特别能耐,运篮球是一流的,磨墨的效率也是超常的。待磨墨好,立即起床盥洗。接着就是练习书法或者临摹水墨画。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的课比较多样,有水墨画、水彩画、艺术史等。等下课之后,我就背了个画架和小凳,到西湖边去写生了。”

杭州艺专的学习氛围很浓,浓得每个人都是画疯子,最有意思的是男女同学都不准有任何接触。在一个画室画素描,男女座位绝对泾渭分明,连话都不能讲。如果有人谈情说爱,轻则记过,重则开除。人们会奇怪,林校长是从浪漫的巴黎美院出来的,为什么有那么重的封建礼教色彩。原来在朱德群入学前,杭州艺术发生过一起震惊全国的桃色案件。两位女生同时喜欢上一位老师,争风吃醋,结果一位女生将老师和他爱的女生捅死在洗澡间里。这起凶杀案震动社会,严重影响学校,所以才有如此严厉的校规。

这条禁令倒给学生赢得更多时间和精力在绘画学习上。

在朱德群的印象中,最深的还是林风眠校长。“当时我进校,林校长才35岁。广东客家口音,性格很内向,是个思想型的艺术家和教育家。个头虽然瘦小,但是在我们这些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眼里,他是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根本说不上话。但是我们知道他的油画和水墨山水花鸟都很有成就。听说有一幅标题为《摸索》的油画,很有拉斐尔的名作《雅典学院》的气派,把耶稣、荷马、但丁、雨果、托尔斯泰、蔡元培等思想家都画上去了,灰黑的色调营造出精深和博大的氛围,感性地表现了人类思想精英们对人性的思索。”

1979年,林校长来巴黎东方美术馆开个展,朱德群宴请他,才耳提面命听他讲艺术追求和教育思想。他推崇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主张兼收并蓄、中西并存、容纳各种传统和现代流派。他主张学生在年轻时打好绘画基础,然后再去创新。这些教育思想都是当时他们在杭州艺专所实践的。他对艺术的看法,也影响了朱德群等一代人。譬如,他常引用蔡元培的话,要“以艺术代替宗教”。当时朱德群他们学画,美院想到要成为大画家,发疯似地画,就是对艺术有种宗教式的感情。林校长还从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中得出结论,艺术是感情的产物,一方面创作者在画的过程中要满足自己情感的释放,一方面以其作品慰藉人类的心灵。他有一句广为传播的名言:“艺术的美,像一杯清水,使人清新凉爽,像一杯醇酒,使人苏醒恬静,像人间一个最深情的淑女,使悲哀者得到慰藉。”

林风眠在上世纪70年代定居香港后,朱德群应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之聘,出任他们的毕业班考试的特请校外评审,常去香港,每次总要去看望林校长。朱德群的学生刘国松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当主任,居然不知道林风眠就住在香港。“他听我一说,要我带他去拜会。我让他实现了这个愿望。可见,林校长是一位典型的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艺术家。有一次我在香港开画展,我把林校长请去参加开幕酒会。记者得知林风眠大师来了,骚动不已,全部拥过来。因为林校长从不抛头露面。林校长感到很不自在,我马上为他解围,带着他匆匆离开了展览会场。”

在杭州艺专就读时,林风眠校长在水墨画方面的创新,不仅影响了朱德群这些弟子,而且在中国美术史上有里程碑的意义。他把自然和心灵视为创造艺术生命的两个源泉,常常借浓丽的水墨,表现自己对大自然视觉感受的颖悟力,颠覆了传统水墨画略施淡色的刻板方式,复兴被多数文人画家所丢弃的人类视觉灵魂——色彩。他喜欢方形构图,创造各种意境,例如在暮色里跳舞的白鹤、灿烂的瓶花、轩昂的松林、优雅的仕女、静谧的睡莲、有趣的橘色鸟。评论家说林风眠的水墨与油彩、力量和柔情、诗人般的气质与清醒的理智,在探索中凝为一体,形成了他的独特风格。正因为杭州艺专有这样一位校长,这所学院成为中国近代艺术杰出人才的摇篮。

林风眠校长在师资力量上也是综合众家之长。教西画的有吴大羽、方干民、蔡威廉等留法的教授;教水墨画的有当时中国画坛的佼佼者潘天寿、红薇老人张光、李苦禅等。

当时众多杭州艺专学生说起吴大羽先生,都是充满崇敬与感恩。吴冠中称吴大羽是“杭州艺专的旗帜”,这话很真切。吴大羽是向中国引进西方现代艺术的一面旗帜,而且也是中国画家摆脱传统临摹式传承,建立独特艺术个性的一面旗帜。那时的中国思想界总是把中西对立起来,不是国粹就是全盘西化,而吴大羽教授却说:绘画是世界语言,东西方艺术都是这个世界语言中的词汇,可以自由组合。

朱德群入学第二年,就由吴大羽教授教素描,每周至少有两天能见到他。他给人的印象很高傲,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却目空一切。在教授中,吴大羽最具有艺术家的不凡气度。同学们私下议论:可能吴大羽太有才气了,二十多岁就画了《岳父》等大型历史画,名满画坛。他很严厉,不好亲近,可是对他认为有才气的学生特别亲切和热情。在他课堂里,画得好的学生身边经常能看到他在边上谆谆教导,不知疲倦,而对于他认为没有前途的学生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很冷淡。想来也是,艺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学的来的。即使再用功,很爱绘画,如果没有才气和天赋,那是不会成功的。所以,有人极力主张在艺术院校设立师范部,不能成为好画家的同学就去上师范,也许是一位很出色的美术教师。

朱德群说:“我天天出去西湖边写生,风雨无阻。而且西湖边到处都是亭台楼阁,即使下雨也有地方躲雨。我积攒一星期,就将写生拿给吴大羽先生看,他非常高兴,一张张给我指出哪些画得好、哪里有问题。我在他的鼓励之下,两年画了五百多张写生画。他很擅长言语,有诗意,有哲理,我现在还背得出吴大羽先生当时对我说的一句点出印象主义精髓的话:‘绘画即是画家对自然的感受,亦是宇宙间一刹那的真实。’他解释说,莫奈画了很多张胡昂大教堂的油画,有早晨的、中午的、下午的、傍晚的,都是一刹那的光与色、时与空的宇宙真实。要能抓住这个一刹那的真实,就要画家与自然融合,进入物我两忘的创作境界。这些教导,我深深铭记于心,对我后来画抽象画,也是座右铭。”

吴大羽先生在训练学生基本功上也有独特的一套:重整体,重结构,亦重视表现天然情趣。他对学生说,画画的才气在于两个方面:画出对象的生命力,露出作者独有的感受力。在教学方面上他强调启发诱导,不喜欢动手改学生的作品,尽量发现学生的个性。他还有一句话让学生倒背如流:先有扎实的基本功,之后再扔掉它,走自己的路。他说的扔掉,就是在古典基本功中脱颖而出。

朱德群回忆:“吴大羽先生对我的素描、水彩、油画的批评和指点,都用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画家作比较,如莫奈、毕沙罗、梵高、塞尚等,从理论到画作,既理性又感性。我记得他教我,‘不要太注意透视,要多注意光线颜色的对比’,‘作画最要紧的是忠实对自然的感觉,渐渐领悟出对自然的最有个性的表现力’。他特别推崇塞尚,说他是现代绘画之父。引起我对塞尚的特别兴趣。我从那时开始就陶醉在塞尚的作品中。我在上海偶尔买到三本由日本出版的塞尚画册,如获至宝。人物、风景、静物俱全。我爱不释手,几乎天天拜读。读通塞尚,就掌握了通向现代西方艺术的钥匙,看野兽派和立体主义就知其所以然了。许多来巴黎的画家,老是进不了西方现代艺术之门,对现代艺术作品总是误读,就是因为没有拿到现代艺术之父塞尚给的钥匙。我来法国后,专门去了塞尚迷恋地画到去世的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艾克斯。我到那里一看,那强烈阳光下的岩石和树林,给人一种全新的感知方式:热气流使空气微微颤动,透视被模糊了,最突出的感受就是色彩的对比,就是强烈的平面感!现代艺术的发祥,原来是普罗旺斯地区的天空。”

吴大羽先生还关注学生的一个问题,那就是要成为好画家,还有个培养艺术意志的问题。吴大羽先生在看朱德群作品时,发现他有取巧的表现,狠狠批评朱德群说:“作画要诚恳老实,不要卖弄小聪明,不要出风头!你们在校六年,能够画出一张完整可看的画就够了!”这对心高气傲的朱德群是当头一棒,也是他一生长鸣的警钟。即使在他后来在巴黎,在画出完整可看的画作时,他依旧会想起这句教导。

除了吴大羽这样优秀的先生,李超士不仅是最早前往法国深造的中国画家,还是将粉画艺术传入中国的第一人;方干民、蔡威廉、李开渠等教授都是在法国留过学的新艺术追求者。

国画主任潘天寿也是位艺术奇才,他从未研究过西方现代艺术,作品中却体现出西方现代绘画的造型要素,因而被后人誉为“中国的塞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