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故宫活字典:朱家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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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戏曲伴生(3)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来往,我们原来淡淡如水的关系变成莫逆之交。他到我家来,我也到他家去,谈古书画,谈戏。我们又共同组织京剧艺术基本研究社,有载涛、刘曾复、叶仰西、钱宝森、王福山、迟景荣等先生参加。1955年在中国京剧院的小剧场,我们演过一次《祥梅寺》,因为钱宝森先生临时患病,我替他演黄巢,王福山演了空,四将是伯驹演葛从周、刘曾复演孟觉海、金惠演朱温、王玉珏演班方腊。后来又排《安天会》,未能上演就掀起反右运动、四清,后来伯驹去吉林博物馆,十年动乱的后期我去了干校。客观环境把我们隔开了。我从干校回京,可巧伯驹也从吉林辞职回来,在一个晚上,他到我家来看我,这一次我们互相倾吐了二十年来的彼此经历和感受。

“自传统戏曲恢复上演以后,1980年我演出《麒麟阁》,伯驹和李万春、许姬传、梅绍武、王金璐、吴小如等等诸位都坐在第一排,谢幕后他们都到后台向我祝贺,伯驹走在最前面,笑着说:‘始望不及此,谁想还能有今天。’那天演过之后,我就到武当山去,在这期间夏淳同志在剧协还为我这次戏开了一个座谈会。我从武当山回来,听了这次开会的录音,伯驹热情的发言有很丰富的内容,并提出希望我演《状元印》。我们两人认识以来,因为彼此不了解,有几年见面无话可说,自1951年以后成了知己。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他不避嫌疑来看我。在他倒霉的时候我也同样关注他,我认为这都不是偶然的,还有把无法以经济价值计算的国宝文物无偿地捐献,我们二人也都做到了,应该说算得上同心同言的朋友了。”

4. 振兴京剧

有人还有一种误解,认为朱家溍学戏演戏,这一辈人墨守成规有余,推陈出新不足。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朱家溍曾演过《牧羊记·告雁》一出的苏武。这是一出独角戏,在舞台上早已绝迹,但是他把它排练演出,可以说完全自出机杼,一空倚傍。朱家溍躬聆演出,他在唱念方面竟完全用余派的劲头、风格来表达,当然其艺术效果也深得余派三昧。演出后一到后台,被誉为“最后一位训诂学家”的吴小如,朱家溍出演《麒麟阁》

也是一位著名戏迷,第一句话就说:“您这出《告雁》大有余派神韵。”朱家溍听了,以“实获我心”四字答之。

吴小如称朱家溍把余派韵味风格施之于一出久无人演过的陌生剧目,这难道不是创新和发展么?“惜乎聆歌者未必人人皆谙此中甘苦耳。”朱家溍着意创新,也是因为“告雁”的曲子太多、太长,所以减掉一支改成话白。

1980年,北京昆曲研习社恢复活动。研习社约朱家溍演出一次。他就提出一个剧目《麒麟阁》的“激秦”、“三挡”。朱家溍此时已经多年不演戏,也没练功,在家试一试唱念,拉个云手,跨腿转身,感觉简直不灵。这样怎么上台演戏呢。于是他就找出1962年再没动过的刀枪把子、马鞭等,穿上厚底靴,开始每天一大早到景山练功。他和一位戏友王璐在景山东北角那座敞厅见面。王璐带来两根棍,朱家溍就与他打把子,大腕也不用带回去,就把棍子放在墙角,第二天接着打。两人从二月开始,每天早晨在景山练,晚上回家练,到六月演出前,从练习的时间上看大概可以过关了,但是没走过场,始终有点不放心。

当时梅葆玥正准备演《战太平》,天天去太平门大街河北梆子剧团的排演场扎上靠,勒上头,戴上髯口,盔头,练整出的《战太平》。她听到朱家溍对即将要演的几出戏在犯嘀咕,就说:“你既然觉得没有十分把握,可以扎上靠,到台毯子上练一出,就知道自己行不行了。”朱家溍一听也是,就随着她到梆子剧团,梅葆玥帮他扎上靠,一丝不苟地扮上,提起调门唱念做打,认真唱完“激秦”和“三挡”,什么问题也没有,朱家溍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北京昆曲研习社的恢复,这也是政府抢救文化遗产的一项工作。朱家溍对此积极建言。朱家溍对昆曲也很关心,希望先尽本市已具备的人力物力,又比较容易做到的剧目,加强排戏录像。他还考虑到举办公演,牵涉面太广,积极因素和消极因素纠缠在一起,有时因演出反而带来对于录像工作的障碍,事实不得不把演出事务放在第一位,或因演出人事关系把原定计划打乱,该录制的没有录,可以暂时先不录的反而优先。由于这些因素,不如录像工作先进行,不和公演同步,等录制成若干剧目以后,选择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剧目公演。这样还有个好处,可以不受剧场演出时间的约束。

朱家溍是戏曲专家,举起剧目的例子,比比皆是。他说:“例如这次的《翠屏山》只演了‘吵家’一场,后面开打未演,《断密涧》的后半也未演,如果单纯录像就不至如此遗憾。最后要重申一下抢救遗产的原则,一出戏有今昔不同的演法,例如这次的《战冀州》和《金钱豹》,都是现在流行的演法,当然可以录制一份,但是千万不可丢掉从前的《战冀州》和《金钱豹》,因为从前那种演法才是需要尽先抢救的遗产。现在流行的《战冀州》只是全出中的一段,即马超回城见妻儿被杀的一段。这出戏是杨小楼先生的拿手好戏。‘回城’一场,见妻儿绑在城楼,马超用一个‘抢背’表现因受惊而跌下马来,见儿子的尸首抛下来,马超有个‘扑虎’表现因心疼儿子而昏倒,见妻子的人头抛下来,接住人头,用‘跨腿’、‘踹鸭’、‘僵尸’表现悲痛欲绝。这些翻跌身段,都是符合剧情、有目的性的表演。而现在流行的路子,是在上述剧情之外,增加了许多和马童共同的筋斗大比赛,可以说是离开剧情的自由体操,虽然难能而不可贵。这出戏按杨派路子,马超持金杆白缨大枪(相当于《挑华车》大枪的尺寸)显示马超是武艺超群、气派很大的一位贵公子形象,前后和姜叙、夏侯渊等还有很多精彩的武打,本是一出唱、做、念、打俱全的大戏,而现在流行一派,只是拼命翻一场无目的的筋斗而已。《金钱豹》是杨小楼、俞振庭二位先生的拿手好戏,二位的《金钱豹》各有特色,而基本上是一个路子。杨、俞之后,孙毓坤先生是这个路子。而现在流行的路子是另一种演法,当然戏可以随便改,只要能上座就行,但既然要抢救遗产,就要抢救那种经过很多名演员创作积累的结晶。《战冀州》、《金钱豹》两出戏现在如果要录制,只有请王金璐先生来演,才是杨派的路子。武生戏还有许多需要抢救的,都应该请他演。他在中华戏校时的先生,如朱玉康、沈三玉、迟月亭、范宝亭、丁永利诸位老师,都是教武戏最好的老师,金璐就是这些老师教的,所掌握的是武戏最宝贵的遗产。金璐先生以外还有中国戏曲学院退休的老师:何金海、孙盛云、李金鸿、阎世善诸位先生都是富有经验、负责排练武戏的专家,应该请出来共襄抢救遗产。最后还希望现在仍旧在舞台上的名家:梅葆玖、袁世海、谭元寿诸位先生都把自己的拿手好戏录制下来,传之后世,成为不朽之作。”

北京昆曲研习社平时活动地点就在宽街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朱家溍是每星期必到,认认真真地教年轻学员,认真排练。因为从家到学校来回都不用过马路,所以他也不骑车。研习社经费困难,朱家溍拿出自己的稿费来付小学的租借费。他不但是曲社的领导、导演,更是全方位的支持者。

1985年10月,朱家溍在长安戏院演出《青石山》,饰关平,宋丹菊为之配演九尾狐。《青石山》这出戏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后几乎绝迹于舞台,因此观众对其剧情和人物并不了解,但其中不少人是为了观看朱家溍的风采去的。那日节目单因疏忽印错,写成朱家溍饰演吕洞宾,当吕洞宾着黄褶、执麈尾上场,场内立即响起炸雷般的喝彩,弄得台上演员不知所措,后来有人大呼:“错了!错了!”这才稍稍平息下来。那日演出甚为精彩,尤其是朱家溍扮演的关平收狐开打,几个亮相极见前辈功力。

1988年在纪念杨小楼先生110周年诞辰的纪念会上,朱家溍彩墨登场,表演杨派的《长坂坡》和《青石山》。翁偶虹对此评价道:“家溍兄幼即嗜剧,尤喜金戈铁马之声,鼙鼓将帅之作,身躯颀伟,歌喉爽锐,剧非全幅而窥豹一斑。73岁高龄,扎硬靠,登厚底,刀枪并用,身手两健,犹能传杨派之神,示杨派之范。”

《宁武关》中,朱家溍饰演周遇吉

朱家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演了多出绝迹于舞台的京昆剧目,如昆曲《牧羊记·告雁》、《浣纱记·寄子》、《满床笏·卸甲》、《鸣凤记·吃茶》,京剧《湘江会》、《宁武关》、《定天山》、《青石山》等等。当时在朱宅经常能碰到不少京剧演员登门问艺,可见朱家溍在戏曲方面腹笥甚宽,被人誉为吉光片羽皆成广陵绝响。

朱家溍直至八十多岁时,每当聊得高兴,还能在屋中比划几个云手、山膀,绝对是正宗大武生的架势,一招一式皆有师承。更以80岁高龄,朱家溍登场扮演昆剧《单刀会》、《浣沙记》、《鸣凤记》、《铁冠图》、《卸甲封王》,京剧《连环套》、《湘江会》等武戏,博得梨园界和京剧爱好者的高度赞誉。

传荣说:“我父亲从未在舞台上演过老迈年高、体弱气虚的那种衰派老生,在现实生活中他也很有股子精神劲儿。他总是说,有白胡子茬看着脏,自打有电动剃须刀以后,天天刮胡子;头发只要他稍微用手一抓觉得长了,就去理发。我觉得父亲内心有种英雄气概,我的好多长辈也都有,就是‘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

“1993年母亲去世后,我搬到父亲的房子里陪他。在他最后的十年,我们谈得特别广泛。他去世的前半年,每次知道有人要来看他,他都要先养会儿精神,并坚决不拿拐棍,不用我搀扶——他不想给人一种病态的感觉。后来我们配合得格外默契,我不扶他,但我们离得很近,他随时可以抓住我,这样就不给人留下他被搀扶的印象。中央电视台做纪录片《故宫》的时候,正赶上父亲身体消耗得比较厉害,片子播出时父亲自己都没看。姐姐告诉他说昨晚看了,父亲问,‘我难看吗?’”

朱家溍首次登台时十三岁演《乾元山》里的哪吒,最后一次登台是在2000年,演的是《天宫赐福》中的天官,这一年朱家溍已经是八十六岁了。

《天宫赐福》又叫《赐福》,过去是戏班中必备的剧目,在最小的舞台上三个角色——天官、财神和禄神就可以演出。通常是十二个人,在这个三个人之外加上牛郎、织女和南极仙翁等角色。遇到特别大的舞台按双数增加演员,有多大台都可以装满,是一出好听好看百看不厌的开场戏,年节庆贺演出中更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建国初以反对封建迷信的口号下,理所当然地被打成不准演出的剧目之一。1997年,在杨荣林先生的协助下,北京昆曲研习社庆祝四十周年演出时,这剧在绝演五十多年后再次出现。朱家溍此剧当时在湖广会馆传统的舞台上出演,古色古香的大幕衬托着华美非常的神仙队伍,好像《朝元仙仗图》一般。

1997年,正逢香港回归,朱家溍在台词里加了两句自己编的“愿中华一统,四海升平”。在这之后,一年里,朱家溍就同一剧又多次演出。朱家溍说:“我的舞台实践也已经有七十三年的历史了,我决定以这出吉祥大戏作为我的舞台演出的结束。《赐福》中有一句台词‘金榜题名日,双亲未老时’,说的是光阴不待人,这出戏也代表我对家、国、天下以及众生,表达一个最好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