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平民建筑师:齐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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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纪念建筑:点燃了一盏长明灯(3)

齐召南说自己长久不与齐周华往来,也应是实情。因为他兄弟俩,一个大半辈子与朝廷作对,穷困潦倒;一个仕途顺利,高官厚禄,深受皇上器重与恩惠,彼此怎么可能会有共同语言呢?但即使这样,他仍不能免去自己的责任,熊学鹏就上奏道:

“齐召南虽于该犯犯事之后不与往来,即所跋台岳游记,亦经该犯删改并非原本,但齐周华系齐召南堂兄,召南身为大臣,既知该犯素行狂妄,不行稽查劝阻,任其刊刻悖谬书籍……”

乾隆帝降旨道:“齐召南身为侍郎,近族有此逆犯,从前何以并不据实奏闻?齐召南着来京候旨。”实际上就是要把齐召南押解到京城接受审判。事过三天又有圣旨下来,将齐周华凌迟处死,将他的儿孙定为斩监候,等到秋后处决。

这个结果对齐周华来说可以说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也可以想见他不会后悔的,但不知他会不会痛惜儿孙?

圣旨在路上走了十几天,抵达杭州,齐召南领旨后,即起程赴京领罪。进得城来,以往熟悉的、亲切的地方,如今却都变得陌生了、敌意了,而且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结局也难以预料。

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对齐召南进行讯问后,启奏皇上,说按大清法律,建议判齐召南“杖流”,就是先打一顿,而后流放。乾隆帝说,算啦!看在他是大员的份上,打也不要打了,流放也免了,就递解回原籍吧。他的家庭财产也不要全部充公,酌情留一点给他糊口。但要叫他闭门思过、安分守己,倘若再不知道感恩警惕,或掉弄笔头,口出埋怨诽谤之语,齐周华就是榜样,朕将不再宽免原谅。

看来齐周华对齐召南的确怨恨很深,以至于颇有要制他于死地的意思。在他开列的齐召南的几大罪状里,有一条是指称齐召南那年母亲去世时,怕弟兄们要分奠仪,所以就暗地派人到扬州,把银子寄存在一个姓江的盐商那里生息,才几年工夫,已获取银子800两,还存有300两继续待以生息云云,言之凿凿,讲得有鼻子有眼。

本来在乾隆帝看来,齐召南所犯之罪比如对族人知情不报等等,都还是不难原谅的,因为有客观原因,比如彼此长期不来往,齐周华也游荡在外多年等,而私扣本该兄弟平分的母丧奠仪,首先就已无情无义了,甚而还把钱交给商人去谋利,这就更可恶了。乾隆帝为此十分生气,他觉得平素以读书立身为事的齐召南,竟然“自蹈商贾牟利恶习”,而且想象齐召南蒙他隆恩得以免罪,安然无事地在家坐享利息,优哉悠哉的样子,更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传谕命熊学鹏密行查办,除了酌留糊口,所有生息余赀全部没收以充当地公用。

熊学鹏领旨,不敢怠慢,立刻密咨江苏巡抚及两淮盐政(官名)密查那个盐商的底细。可是齐周华交待不详,只说是扬州江姓盐商,而他又被处死得过快,无法再去问他,这就苦了办案的官员了。在乾隆巨大的压力下,他们围绕“江”、“盐”搜索,总算找出个原任台州府知府的江承玠。

江承玠后升任浙江盐驿道,他与齐召南的确有点关系,因为在雍正十二年(1735年),曾保举齐召南博学鸿词。这样看来,很可能就是他了。可惜的是,齐母去世是在乾隆十六年,而那时,江承玠已到九泉之下去卖盐整十年了!但不要紧,他总有子孙吧?还真找到了他的儿子江日泰,可是他对此事闻所未闻,此事也就只好打住。

照理齐召南“寄银生息”之事没有任何证据,齐周华凭空捏造、血口喷人的可能性极大,但乾隆帝相信无风不起浪,所以在尚未查实之前就对齐召南“推定有罪”了,只是一时找不到证据而已。

这对齐召南来说很悲哀,他在皇上面前那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印象,却因了别人的诬陷而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齐召南还在从北京被解回老家的路上,那边熊学鹏已经按皇上的旨意,秘密派了粮储道(官名)与湖州知府前往天台去查他的家财有多少了。

在这些方面,官员们总是显出出色的办事能力,把齐召南的家产老底查了个一清二楚,田地亩数与财产银两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房屋则精确到间:

祖上遗下无契田地山塘54亩9分,祭田(族田中用于祭祀的土地)13亩5分,陆续自置田地山塘共319亩,又陆续购置(尚未过户)田地山塘共11亩4分,自置陈姓龙门房屋1所12间,正在出赁取租,自置叶姓房屋1所44间,由家属居住。所有这些兑换成库平纹银,值4865两8钱。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春夏之际,齐召南从北京被押解到杭州,交由原籍地方官员接管。可不到两个月,齐召南即因“感冒痰疾”不治逝世!

袁枚所撰墓志,对齐召南的死因这样写道:

上诛周华,赦公削职归里。公身受上特达之知,方恨无涓涯报,而怪民妖言,乃出自近族;悔平时教敕无索,又隐忍不先举发,以致恶彰于天。自分虽九死罪固当,而上复屈法活之,恩愈重,愧愤愈深,结轖不已,路上疾暴作,还家匝月,竟以不起。

袁枚是了解齐召南的,晚年又见过齐召南兄弟俩,由此说来,这里写的应当大体不差。齐召南虽然饱经怀疑、审查、没收大部分家产,从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央退职大员一下变成县里小官也可以随便指斥的失掉自由的戴罪之人,仍然对他的皇上毫无怨怼。他的母亲寿命不短,他的兄弟也都长寿,照常他也可以活到七老八十的,可是他实际只活了65岁。在临死时,他口中喃喃的,全无家事,只是觉得无法回报皇上对他的知遇之恩。

齐召南身后留下不少遗物,一直到解放之前齐家祠堂元宵节举行春祭时,还有不少物品陈列出来。其中有乾隆御赐的黄绫圣旨,上面写着8个字:“着在阿哥房中行走”;有蝶式装帧的天文图;有三枚二寸见方的分别篆刻着“皇子师傅”、“博学鸿词”、“齐召南印”的图章等。

看齐召南画像,与齐康颇有几分相像,袁枚形容他的诸如身材不高,气色朴实,齐康也颇相合。

4.一个爱哭的孩子

1931年10月28日,祖籍浙江天台的齐康出生在古城南京。出生在这里的原因是他的父亲当时任职于南京的金陵大学。齐家兄弟姐妹一共6个。在齐康出生前,他的两个姐姐先后夭折,家里一直盼望着再生两个女孩,老五果然是个女孩,很受宠。第二年,老六出生了,却是个“多余的”男孩,这就是齐康。照理说,家里的老幺应该最受父母的疼爱,但齐康是个例外。

“例外”不仅在于他是个不被期望的男孩,也在于他出生不久母亲就病了,住到了江阴的乡下,直到6岁,他都没有见过她,更别说在母亲怀里撒娇了。母亲不在身边,父亲脾气又不好,这就苦了孩子,何况还是个不被喜欢的孩子。

齐康一直记得,小时候,在家里,除了那两个早逝的姐姐,大哥最被宠爱——老大是父母最早的爱情结晶,往往在父母的心目中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姐姐最被溺爱——家里唯一的闺女,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又实际承担了代替死去的两个女儿的责任。剩下的两个孩子,除了齐康因为“多余”而不被重视外,他的二哥也因为在父母看来有些懒惰而不被喜欢。父亲骂二哥最常用的话是:“将来送你到街上卖油条去。”好像“卖油条”就是最沉重的惩罚似的。

一半是与生俱来,一半是缺少母疼父爱,小时候的齐康是一个爱哭的孩子。“窗外下着雨,雨点拍打着窗子,水从玻璃上滑下来,窗外的梧桐树枝在风雨中摇曳,树叶在颤抖着,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伤心地哭泣”。这样有些凄楚、有些悲惊的情景时常在齐康的眼前浮现。哭,成了他记忆中最难以抹去的印象。

本来就不是一个被人喜欢的孩子,这孩子偏又爱哭,凄清的哭声总是让人心情不愉快,齐康便更加惹父亲嫌弃——母亲不在身边时,家里的4个孩子都由父亲照顾。父亲不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生活的压力、工作的烦恼、时局的动荡、环境的恶劣在老六的哭声中被无限放大,他痛恨那样的哭声,连带着也更加不喜欢这个爱哭的孩子。

因为此,一家人吃饭时,齐康不被允许跟家人同桌,而是被父亲安排单独伏在一张小凳子上就餐,距离大家远远的。父亲的意思大概是:要哭,你就一个人哭去。也是因为哭,有一次,父亲大怒,一把把他抱起来直冲火炉,说要用火烫他。这么做的结果非但没有止住哭,反而使孩子因为恐惧而哭得更厉害,那哭声愈加穿云裂帛。家人从父亲的手中抢下他,在父亲暴怒地“扔掉他!扔掉他!”的吼声中把他抱到屋外,这才没有发生意外。

齐康只有一个姑姑,却因为母亲家是一个大家族而有四个舅舅、三个姨妈,他的母亲在家里排行第五。有一年,外婆家一大家子人到南京来游玩。一天,有人提议在庭院里拍个全家福。大家忙着安排坐椅、分配队伍时,齐康跟一个表姐因为抢一个玻璃做的药盒子而发生了争执。个头小的他再怎么使劲也抢不到,却还是在不罢休地努力着。

父亲看到这一幕,非常生气,竟冲上前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当时,他穿着一双皮鞋。齐康被踢倒在地,疼痛让他在地上打滚;委屈让他眼泪止不住地大哭。父亲却似乎没有停脚的意思。幸亏姨妈们及时把他抱到一边,才使他免遭更多的皮肉之苦。

在那张全家福上,有一个手里紧攥着玻璃药盒子、满脸泪痕表情悲伤的小男孩。幼年的齐康就是这样一个似乎总是被压抑、讨厌包围着的伤感的孩子。伤感使他感性,这大概是他一直保持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的源头。

始终不得宠的齐康也有被温暖的时候,而温暖他的人不是兄姐和父亲母亲,而是父亲的助手。他难以忘怀在一次运动会上,那位助手叔叔让他骑在他的肩膀上在人山人海的运动场上看热闹。这是他童年不多有的一次特别开心的经历。

成年后,想起小时候的一幕一幕,齐康这样感慨:“孩子间的不平等会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伤害,至少失去了一些平衡的温暖。”显然,带给孩子们“不平等”的本应该是一视同仁的父母。不过,齐康从来不怨恨曾经对他拳脚相加的父亲,相反,父亲所从事的建筑职业直接影响了他。特别的是,在抗战期间,父亲救助难民的义举一直让他深以为敬。不能不说他之所以偏爱纪念性建筑,父亲那样的“人道主义情怀”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齐康6岁的时候,正值抗战爆发。这年,他第一次回到祖籍浙江天台(今属台州市)。浙东的天台县因为天台山而得名。此山风景秀丽,可谓集诸山之美,最大特点是古、幽、清、奇,旅游资源十分丰富,自古以来有“大八景、小八景,有名有胜三十景,究竟共有多少景,数来数去数不清”的美誉。

自然景观自不言说,天台山也是佛教天台宗和道教南宗的发祥地。山上有建于隋代、重修于清雍正年间的国清寺,寺里有殿宇14座,房屋600余间,大殿中还有明代铸造的重达13吨的铜铸释迦牟尼坐像。这样一个既有自然景观,又有人文景观的圣地吸引了包括李白、苏东坡、陆游等诸多文人雅士在此留连。

地灵的地方往往出人杰,天台也不例外。天台的名人,劫富济贫的济公和尚是其中之一,齐康的先祖齐召南也是一个。都说富不过三代,齐家逐渐衰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齐康祖父这一代已不幸沦为贫民,一家人靠祖母给人缝补衣服维持生计。

6岁的孩子应该上学了。回到老家的齐康被送进当地的文华小学就读,后来又转到城北镇小学。这所小学其实是一个祠堂,也就是“齐家小祠堂”,可想而知早年的齐家是如何的声名显赫了。在城北镇小学,学生戴的不是红领巾,而是绣着一个“北”字的黑领巾。

齐康家住在“十字巷”,这里原来是一个大地主的家,位于县城的中心。直到今天,齐康还记得那里的路都是石板铺成的,走一路“喀嗒”声响一路。从家走到学校要经过一座城隍庙,高大威猛的四大金刚每每让柔弱胆小的齐康从心底深处涌出害怕。

因为是县中心,所以这里也是县衙所在地。县衙后面是审案的地方,再后面就是城北镇小学的操场。齐康和同学常常趴在教室窗子上看那些被审判的犯人,猜测着他是强盗还是小偷,抑或是共产党员。县衙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狮子口上插着两根杆子,如果哪天有人被杀头,这两根杆子就会挂上死刑犯的两只耳朵。这当然又让齐康感觉恐怖。

而最让他恐惧的是老师花样百出的体罚。语言和体罚是造成齐康在学校里难于融入集体而产生强烈孤独感的两大原因。天台的地方方言跟普通话大相径庭,如称“早上”为“席新”,称“中午”为“泥纤”,称“晚上”为“麦头”,称“小孩儿”为“小佬宁”,称“大人”为“老搞”,称“女人”为“呦客”。齐康出生在南京,在南京长到6岁,自然不能适应天台的方言。因为如此,他只能比同龄的孩子低一级。这不免让他有些自卑。

尽管齐康并不顽劣,但总归是孩子,是孩子难免犯错,犯了错被体罚也就很自然。上课说话做小动作是小学生最常被体罚的原因。对于犯这种错的学生,齐康的老师体罚的方式是在他们的嘴巴上用红墨水画一个红圈。齐康被画过红圈,理由是他上课时擅自与边上的同学讨论问题。当然,画红圈只是初级级别,如果情节严重则要被打手心,用来打手心的是钢尺。常常地,老师一边打,一边为“打”找寻理由:“手心痛,才能记得牢。”

更多时候,齐康被体罚并非他错在先,要么是老师看他不顺眼,要么是老师大发无名火。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要孩子们叠罗汉,也就是一层学生上面叠一层学生,其上再叠一层。齐康个儿小,叠第三层。他刚爬上第三层,下面一层的学生突然失手,整个罗汉塔轰然崩塌。最上层的齐康一下子栽下来,不巧正好砸在站在一边的体育老师的身上。虽然齐康并不是故意要落在老师身上,但在客观上他把“倒霉”转移到了老师身上,老师恼羞成怒,竟把齐康打了一顿。小小年纪的齐康有冤无处申、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