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平民建筑师:齐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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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纪念建筑:点燃了一盏长明灯(4)

还有一次也是上体育课,老师发脾气不慎把哨子吹进了池塘里,竟迁怒学生,集体惩罚包括齐康在内的全班同学,方式是人手一只脸盆,一盆盆地把池塘里的水舀干,直到把那只哨子找到。这虽说不是皮肉之苦,但精神之累所带来的痛苦毫不逊色于体罚。

这些被体罚的经历,齐康说他记忆犹新。之所以无法忘怀,并不是他记仇记恨,而是他深切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和扶助何等重要。

5.逃难:从南京到天台

齐康之所以在6岁的时候由南京到天台是因为抗战的爆发。

之前,他是离家不远的汉口路小学的一个小学生。每天,他都由家里的保姆柴奶送去学校。下大雨时,路被淹了,柴奶总是把他背过“河”去。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他都不善言辞,有些内向有些孤僻,喜静不喜动,不大合群,家人说他“独头独脑”。不用说,这样的性格很适合从事设计之类需要沉静以对需要独力思考的工作。从这个角度说,他之后选择了建筑设计这个行业,无论是从家庭影响还是他自身的个性而言,都具必然性。

当然,这样的性格也会给他带来些许麻烦。在学校里,孩子们做游戏,他总是争不过其他人,因此常被看不起,也被欺负。但是,都说蔫人出豹子,有时,真的把他惹急了,他也会发狠揍那些不讲理的同学。

“七·七”事变后一个多月,爆发“八·一三”淞沪抗战,随后,上海沦陷。这时,南京军民都意识到首都岌岌可危而纷纷投入到抗战洪流之中。齐康父亲所在的金陵大学的学子们当然不会置身事外,热血青年们的反日情绪十分高涨。手无寸铁的学生反日的方式很奇特,那就是决定捐款建一根旗杆,而且高度一定要超过日本大使馆的那根插着日本国旗的旗杆。

这个旗杆底座的设计者就是齐康的父亲齐兆昌。

新旗杆很快就竖了起来。升旗那天,随着中国国旗缓缓升空,学生们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南京城处处都回荡着“义勇军进行曲”,就连像齐康这样的小学生也都会哼唱。周围紧张的气氛,不谙世事的齐康感受到了;大人们紧张的交谈让他逐渐明白逃难是不可避免的了。

尽管如此,他仍然惦记着一个小小心愿,那就是拥有一架自己的飞机——天上不时有飞机轰鸣而过,他一直对它很神往。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得到。一个叫戴勃的同学知道了他的心愿后,十分自信地向他保证两个星期之内定能为他买到一架——他当然没有说他买来的飞机是铁的还是纸的。

既然是“买”,那肯定是要钱的。齐康不敢向父亲伸手,他从一向疼他的柴奶那里拿到了钱,把钱交给了戴同学。他曾说,这次买卖是他此生所作的第一次交易。然后就是难耐的等待,一天两天。他每天都催戴勃。每次,戴勃都安慰他:快给你了,快给你了。他又忍不住问,飞机是啥样的呢?戴勃就向他描述:有机身,有翅膀,有机尾,机身上有窗子,还有红灯、蓝灯,螺旋桨会打转。他无限憧憬。

终于有一天,戴勃把飞机带来给他了。这是一架用硬纸板剪成的飞机模型,平面的而非立体的,所谓的“红灯,蓝灯”,其实是用红糖纸、蓝糖纸糊上去的。他不免有点儿失望,但安慰感战胜了失望,尽管不够逼真,好歹也算是个飞机呀。然而,他还没有玩够这架小飞机就不得不跟它告别踏上了逃难路程。

一开始,齐家紧急商量后决定由齐康的爷爷留守南京,其他人迁往杭州避祸。只一个月后,南京就沦陷了。可以想象,尽管齐康没有亲身经历南京大屠杀,但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座古城一定会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当时也一定耳闻了他熟悉的城市所遭遇的悲惨,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何以对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工程不惜倾注20多年的心血了。

在杭州,齐家人也没有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南京沦陷后,日军继续向杭州挺进,这里也不再安全了。一大家子人又经过紧急商议决定再往东撤,到绍兴去——齐康的六姨家住在那儿。在城里住了没多久,他们为了更安全又转到了乡下。后来,二姨提议,躲在这里不如返回齐家祖籍天台。于是,齐康和兄姐跟着大人们又出发了。

天台是个小地方,人口总共只有两万人。即便如此,日军也没有放过它,时不时地出动飞机前来轰炸几下。学校因此规定每天只上两小时课,早晨6点上课,8点放学。有一天正上着课,日机又飞来了,看见人就扫射——后来,齐康才知道那是日本人正在进行空对地射击训练。大家赶紧逃跑、躲藏。齐康一路狂奔,来不及跑回家,就近奔到一个同学家,一头钻进供奉祖先的神龛底座下面。

躲在家里也不安全。一次日机来轰炸,小孩子们慌忙往桌子底下藏。身上盖着大棉被猫在桌下的齐康看见姨妈仍然端坐着诵读圣经,他知道她在求上帝保佑。可是,上帝保佑不了他们。一声巨大的炮声响过之后,一块弹片打在齐家四合院的木柱子上。好险哪!事后大家不由得惊呼。

显然,床底下、桌子下、神龛下都无法保命。有一天,大哥从学校里回来说,他的一个同学躲在床上以避轰炸,结果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床上,把他炸死了,鲜血从床上一直流到床下,惨不忍睹。大家听了,都很悲哀。因此,有一段时间,每当夜间遭遇轰炸,齐康和家人们不得不往田间地头跑。一次月黑风高慌不择路,年幼的齐康膝盖被磕破了一块皮,鲜血淋漓。时至今日,这块伤疤依然清晰。

战争像一头坏脾气的怪兽,折腾得有些累了,暂时安静下来。齐康又随大人们搬出十字巷,住进了教会所在地的大百步坡的一幢二层楼,一家大小住在一个大统间,他和二哥住一起,还有大哥、大姨、二姨、六姨、田锡秋、田锡堂两个表哥、大舅父大舅母,以及他们的子女等。大哥当时在县郊外从上海迁来的育青中学上学,每周只回家一次。家里主持家务的是二姨,孩子们都称她“好姨娘”。大姨是中学教师,信奉基督教。这两个姨妈都未成婚。两个表哥是六姨的孩子,与齐康兄弟年龄相仿。六姨待他们兄弟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很是疼爱,这让齐康深感温暖。

这里远离喧闹,很宁静祥和,有一阵子,他们似乎忘记了战争的存在,生活得温馨,有时还很有趣。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费是个大问题。此时,齐康的父亲已经回了南京,他定期托人送钱回来。当然,他的钱只能养活齐康兄弟几个。他的几个姨妈都是教书的,也有薪水,生活还过得去。

大舅母住在楼下,二姨常常让齐康和表哥当“探子”,也就是在二楼趴在地上从地板缝里偷看大舅母写信。距离还是有些远,他们看不到信的内容。于是,二姨又派齐康跟踪大舅母,看她去哪里都干什么。他也不懂得大人之间的事儿,很听话地远远跟踪大舅母,可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春节的时候,二十多个人只有一只火腿可以分,这个时候,家里热闹万分。尽管齐康的父母都不在身边,陪伴他们的只有一个奶奶,但并不被欺负,他们分到了一块最好的“童儿骨”。其他人还在叽叽喳喳地分着肉,齐康去看热闹,一不小心从楼上滚到楼下。这下子,大家都撇下肉,忙着照顾他,问他伤着没有,问他哪里疼。也怪,见他毫发未伤,大人们都放了心,却也不再为分肉吵嚷了。分肉这件事一下子就变得很顺利了。

奶奶最疼齐康,原因是他最老实。奶奶只要身上有点钱就派他和二哥去买酒,二哥买来酒总要偷偷尝一点儿,而齐康从来不这么做。因此,每到过年,奶奶会给他一元钱让他买爆竹。二哥调皮,不但会偷尝奶奶的酒,而且还会捉弄奶奶。奶奶近视戴眼镜,二哥常常在眼镜片上点个黑点儿,奶奶看不清,总以为是一只苍蝇。不过,慈祥的奶奶从来不生气。

除了放爆竹,过年时还有一件事让孩子们欢喜,那就是年三十晚上,所有当年结婚的新娘都要穿戴整齐地坐在双喜字上供人观看。每到这时,齐康都在表姐的带领下在城里到处跑,一家家地看或坦然或娇羞的新娘。显然,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

还有一个习俗是“求雨”。如果当年的旱情严重,那么,乡民就要把各庙中的菩萨抬出来,然后敲锣打鼓,再由一个大力士把一根20厘米粗、两三层楼那么高的毛竹竿顶在肚子上,用大铁叉稳定住一个菩萨游街。游完一个菩萨,如果未见雨来就换一个菩萨继续游。如果哪一天下雨了,大家又挂上大锣不停地敲打以表达内心的喜悦。

当然,战争总还是存在着的。有一天,传来悲凉的哀乐声。齐康和表兄表姐们跑到街上看,原来是一位国民党将军在与日军作战中牺牲了,士兵们正抬着他的灵柩吹着哀乐送葬,沿途的乡民们都自觉地立于两旁默哀。此时,大家意识到,战争其实离自己还是很近的。

不管怎么说,逃难到天台的那几年,尽管父母不在身边,但有奶奶疼姨妈爱,齐康的生活还是充满了温情和温暖的。

远离父母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天台住了4年,也就是齐康10岁的时候,父亲决定把他接回南京,可兵荒马乱的路上该怎么走呢?

齐康有一个表姐长相娇好,又受过良好教育,很出众,她曾经与一个姓余的男子相爱,但因为余某不是基督徒,齐康的姨妈很反对,拆散了他俩。表姐眼光甚高,根本看不上天台这个小地方的男人,说实话,天台的男人大多没有文化没有见过世面也的确配不上表姐。因此,表姐不愿意一辈子耗在天台,提议要到宁波去。大人们商量后决定让齐康和哥哥随表姐一块儿先去宁波,再转往沦陷区南京。

临行前,为安全起见,姨妈舅舅们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花大钱雇了几个可靠的轿夫,由他们护送几个孩子。齐康清楚地记得,出发那天,姨妈泪水盈盈,千叮咛万嘱咐,惹得一向爱哭的齐康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步一回头,挥手又挥手,就这样,齐康告别了姨妈,告别了天台。

辗转经过临海、奉化,跨过舟山群岛,最终抵达宁波。在宁波,齐康和哥哥先住在一个姓张的大叔家,张家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张伪良民证,然后把他们送上了一条经过上海再到南京的日本大船。